梁启超
鄙人于两年前,尝居此月余,与诸君日夕相见,虽年来奔走四方,席不暇暖,所经危难,不知凡几,然与诸君之感情,既深且厚,未尝一日忘。故在此百忙中,亦不能不一来与诸君相见。
相去两载,人事之迁移,又如许矣。旧日之座上诸君,当有一部分已远游外国,而今日座中诸君,想有一部分乃新来,未曾相识。唯大多数当能认此故人。今对于校长及各教员殷勤之情意,与乎诸君活泼之精神,鄙人无限愉快。聊作数言,以相切磋,题为《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
(一)为人之要义;(二)作事之要义;(三)学问之要义。
第一为人之要义。古来宗教哲学等书,言之已不厌其详,唯欲作一概括之语以论之,则反省克己四字,为最要义。反省之结果,即人与禽兽之所由分也。生理作用,人畜无异焉,如饥而思食,渴而思饮,劳而思息,倦而恩眠。凡有血气,莫或不尔。唯禽兽则全为生理冲动所支配。人则于生理冲功之时,每能加以思索,是谓反省。反省而觉其不当,则收束其欲望,是谓克己。如饥火内煎,见有可食之物,陈于吾前,禽兽则不问其谁属,辄攫而食之。人则不然,物非所有,固不能夺,即所有权乃属于我,亦当思所以分惠同病之人,此道德之所由生也。《论语》所谓吾日三省吾身,又曰而内自省也,又曰内省不疚,皆申明此反省之要义。凡事思而后行,言思而后出,此立身之大本也。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亦因其具有此种能力,唯必思所以发达之而已。此似易而实最难,唯当慎之于始。譬如以不诚之举动欺人,以快意道他人之短长,传播以为谭柄,此人类之恶根性。自非圣哲,莫不有之。若放纵而不自克,便成习惯,循至此心不能自主,堕落乃不知所届,古来圣贤立教,不外纠正人之此种习惯。唯不自省,至此恶性已成,习惯曾不自觉,则虽有良师益友,亦莫能助也。诸君之年龄,在人生最有希望之时期,然亦为最危险之时期。大抵十五至二十时,乃终身最大之关头,宜谨慎小心,以发达良心之本能,使支配耳目手足,勿为耳目手足所支配。事之来也,可行与否,宜问良心,良心之第一命令,必为真理,宜服从之。若稍迟疑,则耳目手足之欲,必各出其主意,而妄发命令,结果必大错谬。譬诸受他人之所托,代保管其金钱,良心之第一命令,必曰克尽厥职,勿坠信用也,若不服从此命令,则耳目之欲,必曰吾久枯寂,盖假此以入梨园,口腹之欲,必曰吾久干燥,盖假此以访酒家。如是则良心之本能,竟为物欲所蔽矣。小事如此,大事亦何独不然?历史上之恶人,遗臭万世,然当日其良心之第一命令,必无误也。人之主体,乃在良心,须自幼养成良心之独立,勿为四支五官之奴隶。身奴于人,尚或可救,唯自作支体之奴隶,则莫能助,唯当反省克己而已。
第二作事之要义。大抵各人之所受用,固自有其独到处,未必从同。若鄙人则以(精力集中)四字,为作事之秘诀,以为必如此,其力乃大,譬诸以镜取火,集径寸之日光于一点,着物即燃,此显而易见者也。凡事不为则已,为之必用全力,乃克有成。昔有一文弱之孝子,力不能缚一鸡,父死未葬,比邻失慎,延及居庐。此子乃举棺而出诸火。此何故?精力集中而已。语曰:至诚所感,金石为开。又曰:想之思之,鬼神通之。李广射石而没羽,非无稽也。即以最近之事言之,蔡公松坡,体质本极文弱,然去年在四川之役,尝四十昼夜不得宁息,更自出其精力,以鼓将士之勇气,卒获大胜。非精力集中,岂能及此?盖精力与物不同,物力有定限,而精力则无穷。譬诸五百马力之机器,五百即其定量矣,精力则不然,善用之则其力无限,此人类之所以不可思议也。《论语》所谓“居处恭,执事敬”,此语最为精透。据朱子所解释,谓敬者主一无适之谓。主一无适,即精力集中而已。法国人尝着一书,以自箴其国人,谓英国人每作一事,必集精力而为之,法人则不如此,英之所以能强也。至于中国,更何论焉。中且不有,何集之云?执业不对于职务负责任,而思及其次,此我国之国民性也。为学亦然,慧而不专,愚将胜之。学算而思及于文,文固不成,算亦无得,此一定之理也。余最有此等经验,每作一文,或演说,若吾志认为必要时,聚精神而为之,则能动人。己之精力多一分,则人之受感动亦多一分。若循例敷衍,未见其有能动人者矣。正如电力之感应,丝毫不容假借也。曾文正谓精神愈用而愈强,愿诸君今日于学业上,日操练此精神,而他日任事,自能收效矣。
第三学问之要义。勤也,勉也。此古圣贤所以劝人为学之言也。余以为学问之道,宜先在开发本能。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梭格拉底曰:“余非以学问教人,乃教人以为学。”此即所谓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所成几许,求其在我而已。若求学而专以试验及格为宗旨,则试验之后,学问即还诸教师,于我无有也。然则若何?曰:当求在应用而已。譬诸算学,于记帐之外,当用之以细心思;譬诸几何,于绘图之外,当用之以增条理。几百学问,莫不皆然。若以学问为学校照例之功课,谓非此不足以得毕业证书,则毕业之后,所学悉还诸教师,于己一无所得也。例如体操,学校之常课也,其用在强健身体,为他日任事之预备。若云非此不足以得文凭,吾强为之,则假期之后,其可以按日昼寝矣乎?是无益也。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以致用,即为己也,欲得文凭,以炫耀乡人,此为人也。年来毕业学生,奚啻千万,问其可以能致用于国家者,能有几人?此无他,亦曰为人太多,而自为太少耳。愿诸君为学,但求发达其本能,勿务于外,此余所以发至亲爱之精神,至热诚之希望,奉告于诸君也。
(1917年1月10日在清华学校的演讲。原载1917年3月《环球》第2卷第1期,题为《梁任公在清华学校之演说词》。这里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