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与“做人”应当并重

朱自清

教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一般人所想的。一般人以为教育只是技能的事。有了办事才能,便可以做校长,有了教授才能,便可以做教师;至其为人到底如何,却以为无关得失,可以存而不论。

教育的价值是在培养健全的人格,这已成了老生常谈了。但要认真培养起来,那却谈何容易!第一教育者先须有“培养”的心,坦白的,正直的,温热的,忠于后一代的心!有了“培养”的心,才说得到“培养”的方法。

我总觉得“为学”与“做人”,应当并重,如人的两足应当一样长一般。现在一般号称贤明的教育者,却因为求功利的缘故,太重视学业这一面了,便忽略了那一面;于是便成了跛的教育了。跛的教育是不能行远的,正如跛的人不能行远一样。功利是好的,但是我们总该还有超乎功利以上的事,这便是要做一个堂堂的人!学生们入学校,一面固是“求学”,一面也是学做人。一般人似未知此义,他们只晓得学生应该“求学”罢了!这实是一个很重要的误会,而在教育者,尤其如是。一般教育者都承认学生的知识是不完足的,但很少的人知道学生的品格也是不完足的。(其实“完人”是没有的;所谓“不完足”,指学生尚在“塑造期”Plastic,无一定品格而言;──只是比较的说法。)他们说到学生品性不好的时候,总是特别摇头叹气,仿佛这是不应有的事,而且是无法想的事。其实这与学业上的低能一样,正是教育的题中常有的文章;若低能可以设法辅导,这也可以设法辅导的,何用特别摇头叹气呢?要晓得不完足才需来学,若完足了,又何必来受教育呢?学生们既要学做人,你却单给以知识,变成了“教”而不“育”,这自然觉得偏枯了。为学生个人的与眼前浮面的功利计,这原未尝不可,但为我们后一代的发荣滋长计,这却不行了。机械的得着知识,又机械的运用知识的人,人格上没有深厚的根基,只随着机会和环境的支使的人,他们的人生的理想是很模糊的,他们的努力是盲目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只能乱转一回,不能向前进行;发荣滋长,如何说得到呢?“做人”是要逐渐培养的,不是可以按钟点教授的。所谓“不言之教”,“无声之诲”,便是说的这种培养的功夫。要从事于此,教育者先须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对于教育,须有坚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他的人生的理想,不用说,也应该超乎功利以上。所谓超乎功利以上,就是说,不但要做一个能干的,有用的人,并且要做一个正直的,坦白的,敢作敢为的人!──教育者有了这样的信仰,有了这样的人格,自然便能够潜移默化,“如时雨化之”了;这其间也并无奥妙,只在日常言动间注意。但这个注意却不容易!比办事严明、讲解详晰要难得许多许多,第一先须有温热的心,能够爱人!须能爱具体的这个那个的人,不是说能爱抽象的“人”。能爱学生,才能真的注意学生,才能得学生的信仰;得了学生的信仰,就是为学生所爱。那时真如父子兄弟一家人,没有说不通的事;感化于是乎可言。但这样的爱是须有大力量,大气度的。正如母亲抚育子女一般,无论怎样琐屑,都要不辞劳苦的去做,无论怎样哭闹,都要能够原谅,这样,才有坚韧的爱;教育者也要能够如此任劳任怨才行!

我的意思,再简单的说一说:教育者须对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

我斥责那班以教育为手段的人!我劝勉那班以教育为功利的人!我愿我们都努力,努力做到那以教育为信仰的人!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江苏东海人。文学家、教育家、学者。1925年起在清华任教,曾任中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

(原载1924年10月16日《春晖》第34期。选自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朱自清全集》第四卷,题为《教育的信仰》。这里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