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前鼎
工程师对于社会国家,能有贡献的时期,这样的短促。而造就一位工程师的费用,又那样的大。假如他没有健全的体格与精神,不幸短命而亡,或对于他所担任的职务不但无益而反有害,实在是国家社会极大的损失,而又是极不经济的浪费教育。所以我要提出这个问题,“健全的工程师”,来讨论一下,贡献给初入门墙的工程同学。
广义的说法,健全的工程师应有:
(一)健全的体格与精神
(二)健全的学识与经验
(三)健全的道德与信守
(四)健全的思想与行为
合于这四项条件的工程师,方能担任重大的工程事业,而能有所成就,来贡献给国家与社会。不然的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则未老先衰,半途而废,即有成就,亦极有限。现在把上列的条件再分别的讨论一下:
(一)健全的体格与精神 任何事业,都要有体格强健与精神饱满的人来担任,方能成功。而尤其是工程事业。譬如测量,筑路,造桥,治河等的土木工程;建厂,炼钢,制造等的机械工程;发电厂及电讯等的电机工程;在在需要身强力壮的工程师来担任。爱迪生有言:“伟大的成就,需要一分的学识与九分的血汗。”这一分的学识,可以在学校内得到,而这九分的血汗,必须靠健全的体格与精神。
我们在学校内求学的时候,假如仅仅注意到学识方面,而忽视了个人的体格与精神的锻炼,实在是一件极不应该的事情。我们开始派送学生留学欧美的时候,远在日本维新之前。而到现在国内的进步,仅仅如此。当然有许多环境造成的原因。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我们留学先辈的体格与精神,远不及人的原故。事实的证明是如此:我们在国外的留学生,智力学识,均在欧美人士以上,并且考试常列前茅。但是回国后一生的事业成就,远不如他们。原因虽说有种种,而缺乏健全的体格与精神实在是最主要的一个。
一件工程事业的成就,少则一年,多则数年,其间设计,测量,建筑,进行等等工作,在在需要工程师的精神与体力。而实际所需要的工程学识,照经验说来,常常是在学校内所学到的一小部分。所以一件工程事业的成就,大部视工程师的体格与精神,能否支持到底,而他的学识却不必高出他人一等。
新来的工程同学们,在你们求学的时期,是你们锻炼体格的最好机会。在任何环境之下,应该规定每日至少有半小时的运动。养成健全的体格,方能有健全的精神,来担负将来国家的工程事业。你们不要因为功课忙碌,而忽视这一点。亦不要以为这是老生常谈而不加注意。到你们三十多岁,实际参加主持国内工程事业的时候,你们要回来感谢我现在说的这一句规劝的话。
(二)健全的学识与经验 我常常听到同学们说起:我们在中学里念过国文,英文,地理,历史,算学,物理,化学等。为什么进了大学选读工程,仍旧要念这一套与工程不相关的功课?这个观念是错了。我们所需要的工程师,不单是仅仅一个工程专家,而希望他对于一般的常识,都有相当的认识。在国外研究工程教育的人,主张工科五年计划的很多。就是在大学一二年级念的书是文法理三院的基本必修课程。三年级以后方专念工科的课程。已经试验实行的,有康奈尔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我们限于规章,总觉得工科的课程多于文法理科的课程,而难于分配。同学们对于基本的功课,应该重视。就是要求得一般的普通常识。我们不能脱离社会来办工程,所以政治,经济,历史,地理,社会学等,都得知道一点。
现在国内工程界吃亏的地方就是他们做了事不大说话,不大写文章。我们建筑平绥路的工程先辈詹天佑先生,除了工程界都知道他是伟大的工程师之外,国内民众恐怕都不知道。现在建造粤汉路的凌鸿勋先生,手创永利制碱工厂的侯德榜先生,计划导淮工程的李仪祉先生,主持钢铁试验所的周子竞先生等。你们都知道了没有?恐怕国内知道的人们很少。但是你们都知道国内文坛先辈鲁迅先生,国外也都知道他。当然办理工程的,事务太忙,无暇执笔。但是在我们这外人号称文章国家的环境内来办理工程,只知做事,而不知说话,实在得不到相当的地位与应当的报偿。
你们在求学的时候,不要忘了基本的国文。应当时常锻炼这一枝笔。不要以为这是文学家的玩意儿而忽视了。本国文字的工程课本,大半还没有人编译。国内工程事业的领导与国外工程学识的介绍,还要靠我们本国的文字来传达。你们在校有机会学习的时候,不要放过了才是。这里《机工月刊》,你们可以常常写写文章,练练文字。机械工程学会的演讲会,也要常常来参加演说,练习说话。
其次是外国语,这是我们要学得外国工程知识的一种工具。算学,物理与化学是学习任何工程的基础。基础打得不好,建在上面的建筑容易损坏。这几门功课的基础打好,任何工程均易学习。系中物理,算学,力学不及格不得继续升学的规定,一方面是因为同学人数太多,设备不足容纳,另一方面是希望你们在这基本功课,特别加以努力。
我曾经听到一位同学发表反对考试制度的言论,并且说同学们终日忙于抄题考试。你们要知道,在这里学校内是为求学而求学,并非为考试而求学。考试仅是测验同学们对于功课努力到如何程度的制度。假如同学来此仅为考试的话,那倒不如回到家内自由研究,或自由而不研究也罢了。
最后讲到专门的学识。在国内当工程师,最好对于一般的普通工程上的学识都知道一点。譬如小工厂内用了一位机械工程师,有时希望他能设计一所工厂的房屋,有时也希望他能开动发电机(马达)。所以同学们即使选读了机械工程,对于他系的工程功课如电机工程,工程材料学,水利学等,均应一样重视。有人来要求过不念电机工程,实在是很错误的认识。
讲到健全的经验一点。我们在国内因为人才太少。所以社会对于大学毕业生的希望太奢。大家以为学了电机工程的,毕业后就能制造发电机。学了机械工程的,毕业后就能制造各种机械。学了航空工程的,毕业后就能制造飞机。结果呢,社会感觉得失望,而学工程的感觉得气馁。事实告诉我们,经验须经时间由环境与机会得来。大学的工程教育,只给你们一个从事工程事业的基础。在这基础的上面,须得寻求健全的经验。你们不要自馁,也不要自负。一个工程师,任事不论大小,均须努力为之。并须有耐性来寻求经验。如此到国家需要你们担任重要工程事业的时候,方有能力可以胜任。
(三)健全的道德与信守 一个工程师要完成他的伟大工程事业,须绝对保持他的道德观念,与信守法则。工程师是介乎劳资二方的中间人,他对于资方,必须尽职,同时对于包工及雇员,亦须用正直的精神来待遇他们。他对于国家,必须忠心。必须禁止用不正当的方法,以求得工程职业,并不得接受任何不正当的酬金。
道德的养成,应该在学校内就特别注意。你们处世接物,待人律己,在校内求学与工作的时候,就应该时时刻刻自加修养。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中国任何工程事业的失败,并非一定在工程本身的技术方面,有所缺陷,大部分是因为管理方面,经理人的不道德,假公济私,任用私人,营私舞弊等等所致。我国汉阳钢铁厂及招商局的创办均在日本钢铁及轮船事业以前,而人家的就日见发达,我们的就日趋腐败,也多半因为历来主持人的道德不健全的原故。你们在求学及做事的时候,应该忠于职守,恕以责人,严以律己,廉以自守,俭以自制。并且要在我国固有道德之外,应该养成我们最缺乏的道德,就是群育。
国内各种事业的缺陷,就是缺乏合作精神。同事们不合作,同业的不合作,政府机关不合作。我们在外国的华侨,白手成家,创立伟大事业,家资富有的很多。外人都怕他们个人的经营。但一经组织公司,就竞争不过人家。欧美人士,常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中国人可怕,可敌十个外国人;两个中国人敌不过两个外国人;三个中国人就敌不过一个外国人!这大概是数千年来家族观念及社会环境所造成的。你们在学校内应该多多参加课外的正当活动,如运动会,演说会等来培养这可贵的群育。
(四)健全的思想与行为 现在欧美国家,随他是资本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他们对于物质文明,都积极的提倡。工程师是促进物质文明的先锋,在任何国家,都有他的相当地位。他无须问明自己应否左倾或右倾。特别是在我们国内民穷财尽,国家危急的时候,所有的各种工程事业,大部是国有经营。我们学工程的应该抱定一个宗旨,就是以服务国家民众为最大最终之目的。这样与个人的思想方面,可以健全一点,而行为方面,亦不致偏于任何一方。
我们国内任何工程事业都幼稚得很。需要大量的工程师来担任,而尤其需要健全的工程师。据我个人的统计,全国所有的工程师,包括土木,电机,机械,化工,矿冶一切都在内,仅仅六七千人。比之美国全国工程师共二十余万人之数,相差三十倍之多!而我国全国人民共四万五千万,比之美国人民总数仅一万五千万,反多至三倍以上!有志的青年同学们!你们应该时时刻刻记着十年后你们所负的重大责任,及国家期待你们的殷切,而注意到上述诸点来成就一个健全的工程师,方可负社会国家的期望!
庄前鼎(1902-1962),字开一,江苏青浦人。机械工程学家。1925年考取清华学校公费赴美留学。1932年起在清华大学任教,领导创建机械工程学系,曾任机械工程学系主任、航空工程学系主任(西南联大)、航空研究所所长、动力机械系主任等。
(原载1936年11月20日《清华机工月刊》第1卷第2期。选编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