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强调“学” 研究重于“习”

费孝通

所谓学术,就是人对宇宙实体的认识反映,物质和精神世界本身混然一体,并没有分门别类。当然人在认识它的时候必须有分析,要有先后秩序;人们之间还要有分工,各有偏重,但人为分割的各部分之间是互相联系着的。假如我们把这种分割绝对化,单刀直入,只专一门,在某一个孤立点上做学问,那么就不可能真正揭示客观世界存在的奥秘,也就不可能有新的学术成就可言。比如学写文章应当学会写杂文。学术研究也应当搞点“杂文”。“杂”,就是多样化,多种学科的互相交流,互相渗透,融会贯通,全面发展,这样才能有学习和研究的深度。

当年,我们在大学里学习的时候,十分重视基础知识。就我自己来说,我的底子就不是现在一般的底子。我学医预科是准备上医学院的。那时医学制度要求两年预科、五年专科。预科就是打底子,包括自然科学的底子,如物理、化学,主要是生物、心理。还学哲学、逻辑、外文、国文,国文里还有版本学。我是在这个基础上转入社会学的。社会学念了三年又转学人类学。

人类学是一门知识广阔的学科,从体质到语言、到文化、直到考古。文化、语言、体质都有历史的纵向区分(如猿人、智人与现代人等)和地域的横向区分(如亚、非、欧等洲)。我是在清华研究院学的人类学,我之所以能学体质人类学是与我有两年医预科的基础分不开的。在清华又补习了解剖学和动物学,由于研究需要还学了数学。

总之,应当是在广泛的学术基础上去搞专门学科的,有了一定的基础才能进入研究阶段。基础与专题研究尤如学与习的关系,基础强调“学”,研究重于“习”,学多了才能论及习。学习二字,学字当先。研究一门学问,一要讲基础,二要讲主观能动性。我在研究生期间,老师只给出题,出完了就让我自己去做,平时很少见面,老师只是在晚上散步时来我的研究室检查我的工作。我的资料都摊在桌上,他看了看,没有问题就走了。有问题就给我留个条,上面写着“重做,错了”,也不说错在哪里。我得重新把一个星期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结果再做一次。为了找出错的原因,我开动脑筋。老师并没有给我一套现成的公式。怎样答题,怎么改错,从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久而久之,我懂得了做学问要用自己的腿走路的道理。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一生中所做的研究都离不开那时的基础。

科学之道在于实事求是,科学结论不能靠主观臆想。诚然,人在认识客观世界的时候不免会产生偏见,会或多或少地掺杂一些主观的东西。我们要正视这一点,正视它正是要在实践的基础上去克服它。不断地克服主观偏见就意味着我们的认识在逐渐深化,使之更接近客观实际。

费孝通(1910-2005),江苏吴江人。社会学家、人类学家。1933年入读清华大学社会学及人类学系研究生。1944年任西南联大法商学院讲师,1945年至1951年任清华大学教授,曾任校务委员会常委、副教务长。

(1984年7月23日在民盟中央“多学科学术讲座”上的讲演。原载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社会调查自白》。选自该书“一、引子”,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