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作家。原名曹京平。1912年生,辽宁昌图人。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东北作家群”代表作家。先后任教于山西民族革命大学、重庆复旦大学、长沙水陆洲音专等校,曾任北京市文联副秘书长等职。1996年辞世。著作如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大江》、《新都花絮》、《曹雪芹》,短篇小说集《憎恨》、《风陵渡》、《江南风景》,京剧《红拂传》、《戚继光斩子》,评剧《罗汉钱》、《梁山伯与祝英台》等。
在一二•九的当儿,我早已离开清华大学了。那时我已写完《科尔沁旗草原》快一年了,不能出版。(我那时左腿正闹着轻微的Athorthesis,一直到送鲁迅先生的殡都还未好)没有写什么,也没想什么,只盼腿快好,我可以到南方来。我住在我母亲处那个宅子,是个古老的府第,我住在东跨院,和主宅完全隔离,在过去应该是属于一位待字的小姐的起卧处。我每天除了“烤电”以外,便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看见叶子繁密了,变黄了,脱落了,一直坐到深夜很晚很晚才睡。
朋友自西郊来,说施乐建议,或者抬一口棺材到街里游行,棺材里装满传单,在游行时散放出来!或者……后来北平学生并没有采取那种可悲的示威办法,而雄壮的在街头出现了。第一次的游行,固然像胡适之博士所说,人不算多,秩序还很整齐,言外之意就是游行一次也好,没有什么,算了吧!当时主其事者也没有想到会动员到两千至三千人之多,从这获取了更大的信心。于是就发动了第二次的扩大行动。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的,军警都失去约束能力。而这次(十二月十六日)在布置上便相当艰苦了,必须守绝对秘密,使他们无从知晓所以决定的日期集合方法,都是秘密的。
我参加的是燕京大学的队伍。先一天晚上我便到校里去住了。母亲问我几时回来,我说:“不回来了!”母亲笑一下,没说什么,只说:“烤电不要耽误了,你出门坐车,不要步行!”
当天晚上开会的时候,主席说——
“当心身畔有没有陌生的人,免得奸细混进来!”大家互相回看着,严肃而又有趣的猜疑一下,一个真正的同学被三个热心家包围住了,一直盘问到他拿出借书证来为止。我安详的坐在那里,没有人疑惑我,也没人以为我面孔陌生。
“我们现在开会连灯光都不敢开亮,怕被外面监视我们的军警看见亮光扑进来!同学们,我们此时的感情是悲愤的,我们惟有用行动来克服这种耻辱。我们决定再来一次扩大游行,明天六时集合,出发!”
那天夜里,已有一部先遣部队派到城里去,因为上次燕京、清华两校都被关在西直门外,结果城里看不见两校的旗帜。有一位同学临行时,大哭一通,说决定不回来了(后来他果然被捉了去)。总之,这次出发是很危险的,因为大家都晓得一定开枪,段祺瑞的血手又要在宋哲元的胳膀上运用一次了。
第二天早起有女同学到各楼房去催唤,大家在一楼前面集合。有的带了“围巾”出来,连忙又送回去。因为上次有许多位同学,被追在后面的警察扯住围巾捉去了。每人发一个布条作标帜,每人在册子上签了名字。
不知怎样我成了第二队队长,我想我并非本校同学,不大好,便作了个小队长。不过那位第二队队长很沉默,动作也很迟缓,所以后来第二队的事,都是由我来号召的。攻入西直门之后,我一直没见着他。大队共分三队,第一队队长是个女的,号召能力很坚强。出校门时四个人挽起,向前冲,军警用扇面形式包围我们,一则他们人少,二则以为我们无论如何进不去城,所以也没十分阻挡。一个面部带点稍稍困惑的表怀表情的女同学,当时晕倒了。有两位女同学,跑过来,踌躇了一下,便决定留下来看护她。沿途居民都还没醒来,有人披衣起来观望,同学把传单散给他们。到了西直门,门关得紧紧的。有人想爬上去的,爬是可以爬上去的,但不能大家都进去。留下来讨论,一面对着警察散传单,讲演。清华同学也来了,这时已有一千四百人的光景,于是大家决定到阜成门,因为据说XX学校三百人已经爬城进去了。到了阜成门也不成。于是转到西便门,这时我们已走了三十里路了。西便门上边的守兵,便向下边丢石子,砖头,瓦块。大家喊:“欢迎抗日的廿九军参加我们的队伍!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他们果然就不打了。西便门上有铁片包着,中间是一个大铁闩,用铁锁锁牢,下边立一个二尺高的石挡石。大家便来推门。
推不开,有几个同学力气也使光了。我想,这样不大好,便让大家分拨来推,一批四十人喊:“一、二、三、四!推!”一、二、三,都是一小推,到“四”算是一大推。这些人力尽声嘶了,再由另一批有接着推!里边不晓得有带刀的兵没有。大家只想推最前一排,有几个人向我身上推,我是在两扇门的夹缝那里,眼睛看见那铁闩在屹然不动,不过嘴上却喊,“就要开了,就要开了,铁闩快断了!”人的力量越来越猛,身子便被一推一迭撞在门板上。有人喊我,他们认出了是我。是从前的同学,有一个眼里充满了泪,喘着气,对我说:“前边这排都是东北人,我们都加入冲锋队来的!我……”后边的力量把我们重新掷在门上。他是清华的。门的波动加大了,“就要开了,铁闩快断了!”忽然嘎地一声,铁闩就断了,于是人们便蜂拥过去。把队伍整理一下,向彰仪门进发。这时口号就喊得更响了。宋哲元此时已接到报告,不晓得那时他脉膊的次数跳得如何。以前清华的同学到喜峰口去。给他们修公路,抬伤兵,慰劳。现在是面对面的站在两个极端了。
在彰仪门大街那里,前边有大队警察堵截我们,街上满是打折了的棍棒,石块,砖头,密如星罗。显然先前已经混战过了。这次他们带了更多的皮鞭,铁锨(举起打头部),大刀,棍棒,竹竿子,枪把子,水龙,赶来了。同学们如在对付一群疯狗,或是逸笼的野兽,没有一个人向后跑,一声冲,大家冲上前去了。他们便把棍棒竹竿皮鞭齐下,大家就在地上拾起砖头回掷他们。有两个不相识的女同学苍白着脸,把手挽在我的胳膀上,我便丢了手中的石块,拉着她们向前跑。冲过三道防线,警察完全失了效用,有一个警察被大家打在地上,一个同学拿起石块便向他头上砍。我说:“不要打死他,让他去吧!”同学便把他的帽子抓起来,丢在一家砖墙里去,用脚在他身上乱踢。到了师大附中,同学们因为被软禁在里面不能出来,便从铁门里拿棍棒给我们,我们如虎添翼。前边有一队警察一露头,我们喊一声:“追!”他们便跑走了。有一个从前和我同班的女同学,头戴着小红帽子也跑来跑去,脚下的半高跟鞋很妨碍了她。这时听说北大的同学在城里被打伤的很多,他们把水管夺过来,对警察身上射。中学的小女同学尤其奋勇,亲手夺水龙。
大队到了前门我们已经会合了辅仁、平大、北大一部……各校都全了。城门已闭,在东交民巷那边有半边开着,半个门洞里提枪的很多。先是双方商议着和平的进城去。只一刻钟,和平便绝望了。他们大队开来堵住那里。里边还有军队在演操示威。
一位大个子队长,出在交涉。这时外国记者云集了来拍照。大家不散去,要求和里面的取得联络。那位队长,非常老练,态度很沉着。忽然站在“派出所”石阶上的保安队,两三个壮汉,好像午觉刚睡醒,上身只穿白小褂,脖领也没结,拿出枪来,“你们退不退!”没有人理他。只有一个燕京同学,质问他为什么不穿军服,“你看你那像军人样吗?脖领也不结上?”“你们退不退?不退开枪了!”燕京的队伍站在最前面,第一枪便开了。大家很有秩序的向后一退,并没逃。四边铺子便连忙关门,有的人向里边跑,有的开了门放进去,有的便拒纳。我蹲在一个二尺半高的四寸宽的水门汀的石柱那儿向前看,听见枪不响了,大家又集合起来,有人说谁受伤了,谁不见了,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
在这之前,大家召开市民大会,决定八个议决案,反对领土分割,政治分割。由一个穿青衣服的同学主席,他态度很从容,处理得有条不紊,声音很清楚。当时的《北平时报》的记载,我还保有,可惜不在手边,我希望炮火不会寻找到他。
这时那穿披风的保安大队长便说,为避免磨擦起见,顶好在宣武门进城。于是大队便向宣武门移动。这是个骗局。前边燕京清华走到西河沿,便发觉后方被他们切断,于是便掉转头来重新衔接一起。而到达宣武门时,门里北大的同学的喊声我们都可以听见。只是比前门还难得打入,这时骗局才完全被证实。听见城内悲壮的声音,心灵仿佛受了一种磁石的吸引,两颗硕大无朋的心脏在凶狂的鼓动的时候,中间只隔一道铁板—宣武门!何况门上还有同学向下报告:“只要你们进来,就成了!”“他把我们同学打伤了六七十,捉去了三十!”“你们必须把城门打开!”于是便有清华的那位女英雄,爬过城门去,从城门下爬过去的,到里边好把门栓拉开,那天她穿一个皮短衣,工人裤,像个不大健康的男孩子似的爬了过去。那边正好有警察等待着她,捉住了她。
天渐渐黑下来了,有人去吃一点东西,喝一点茶。因为从早起出来,连一滴水也未入口,我的腿明天必须“烤电”了。有一位东北同学,个子不大,急躁的跳过来,对每个吃东西的人,大闹起来,“你们还想吃东西,喝茶,你们还有心肠吗!”有的便不吃了,退回队伍来。我觉得那杯茶并不妨碍我们的示威,我仍坐下来喝完它。他便对我咆哮起来。我说:“你喝口茶再来嚷,你声音可以提高些!”他一气跑走了。
这位唐•吉诃德的悲愤是完全失败了。有许多救亡团体或慈善团体或者同情中国的外国朋友都送面包来了,也有人去吃面去了。不过还有人不想吃,我因为肚子被悲愤装满,也没吃。
天已黑下来,清华、燕京同学决定回校去。但是有一部分过于热情的同学,尤其是东北大学的同学,他们不走,一定等到非把宣武门冲破了不可。他们决定露宿在那里。有些女同学,临时在前门外开旅馆去住。街上便黑压压坐了满街人,他们准备在这里度过这漫漫长夜。
在十时左右,在夜的寒风里有计划的军警便伺伏在四边了,他们把铁栅栏拉住,先断绝逃走的路。于是将街灯熄灭,木棍、大刀、皮带从各方面纷逼而来。有人逃到角落里蹲伏了,皮带大刀赶着打,有人失去了鼻子,皮带大刀赶着打。在夜里二时,附近的居民还听见惨烈的呼声!宋哲元想将人类的憎恨种到痉挛的血肉里去,这一点他是成功了,他将憎恨和认识栽种在青年的心中。……
从此便继续着游击战术和乡镇宣传,将燎原的火种推广到乡区里去,交给它真正的主人。
一二•九运动是反对中国领土分割的运动,是号召全民族对日抗战的很好的开端。一二•九行动者比五•四时代要更富于政治性和行动性。将一二•九运动和“西安事变”的因果关联起来,再来认识由芦沟桥到八•一三的抗战,则这一运动在中华民族对于自己命运的认识上有着决定的意义。
我没有烤完电便蹩着脚到南方来了,那不是我母亲所希望的,但她也并不愿我静待什么可耻的黑手的擒拿!
原载《七月》第2期,1937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