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身后的遗像与悼念诗文

金建陵

    1990年5月9日,胡乔木来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参观,见到60年前在清华园中结识的故人——顾衡烈士的遗像。1934年12月4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雨花台的中共南京特支书记顾衡(1909—1934)是江苏无锡人,1927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数学系。四一二政变后,顾衡在困惑迷惘中艰难寻求光明之路。1929年,顾衡弃学到北京参加革命。他一面在清华大学所属的新农农林学校当教员,一面主编《现代中学生》。此时胡乔木与顾衡相识,顾衡谈笑自若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以及音容笑貌给胡乔木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不久,顾衡与胡乔木因革命活动先后被迫离开清华园,各自开始了职业革命者的生涯,从此音讯隔绝。年近八旬的胡乔木没有想到60年过后,又在雨花台烈士纪念馆见到顾衡的遗像。他连夜给纪念馆的杨金明同志写信,深情回忆起与顾衡的交往,并“希望贵馆能将他的略历录赠一份,如能有较详的事迹和遗照复本,更为感谢。”

    雨花台烈士纪念馆中顾衡的遗像先后有两张,一张手绘像至今还挂在纪念馆网站上,另一张照片则在纪念馆的展版上。2003年以来,作者在系统整理顾衡烈士的身世材料时,曾就这两张遗像请教过顾衡烈士的侄女顾咏越和侄儿顾世惠。姐弟俩给我讲述了手绘像的来历:每年除夕,家人总要关起大门,在叔叔的遗像前默哀祭奠。由于顾衡就义时年仅25岁,家人根本没有想过要为他准备遗像,就请外面手绘像的艺人画了一张,在举行家祭才拿出来。解放后,顾衡大学时的同学提供了一个线索:中央大学的学生学籍档案中可能有烈士的照片。纪念馆在查找的同时自然也发现了烈士当年的学籍登记表。这些现都成了纪念馆中珍贵的文物。

    顾衡出身于江苏无锡的一个书香世家,他的父亲顾倬早年留学日本,是当时江苏省立第三师范的校长、无锡很有名望的教育家。顾倬创建与治理“三师”,以日本教育为典范,从校舍建造到学校体制、管理设施,大都仿效日本东京师范学校。顾倬曾率领教职员4次去日本参观学习。校内建于1933年的钟楼及“述之科学馆”至今保存完好。他十分重视延聘良师,国学大师钱基博(钱鍾书的父亲)、钱穆和名震词坛的“南社”社员沈颍若等都曾在该校任教。顾倬自己还撰写、翻译和编辑了不少的师范教育教材,如:顾倬著的《初等学修身范本》八册(1906年文明书局石印本)、编辑的《幼儿保育法》(1907年5月由中国图书公司印行)、翻译的《师范学校教育学》(1914年出版)、钱基博编著、顾倬校订的《新师范讲习用书国文》(上、下两册,中华书局1924~1925年印行)等,都是中国新式师范教育教材的开山之作。抗战爆发后,日寇闯进顾宅,发现其家中既有大量的日文书籍,又有不少的进步书籍,甚是诧异,竟燔火毁宅。

    顾衡从小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顾衡的牺牲也使年过花甲的顾倬十分哀痛。在爱子牺牲一周年之际,顾倬噙着泪水写成了《祭衡儿文》。一年之中,他还创作了100首《悼儿诗》。两年后的1938年7月7日,这位饱受老年丧子之痛和颠沛流离之苦的教育家逝世于长沙,终年66岁。1985年刊行的《南京党史资料》第九辑曾公开发表过《祭衡儿文》。祭文揭露、谴责了国民党当局屠戮青年志士的暴行,而且充溢着感人肺腑的舔犊之情。

    顾倬的诗文100首《悼儿诗》和《祭衡儿文》皆收在他1898年至1938年间写的《云窝诗存》和《云窝文存》两种稿本中。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诗存》和《文存》既不能公开,更不可能出版,一直被他的女儿顾清侣珍藏在身边。

    1934年8月10日,时任共青团南京市委书记的顾清侣也被国民党特务抓起来,送进了看守所。一进甬道,她便看见顾衡在甬道半中腰水池子旁边洗手。特务冷笑着对她说:“你哥哥也在这里,去认认他吧!”顾清侣一看果真是顾衡,便一时没了主张,迟迟疑疑上前叫了一声:“是哥哥吗?”谁知顾衡历声说道:“谁是你哥哥?你这位姑娘不要认错了人!”顾清侣这时才悟到哥哥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敌人追查,保护同志和党的机密。1999年11月,8集电视文献纪录片《无名英雄》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内中顾衡与顾清侣兄妹在狱中相见不相认的场景着实可歌可泣。

    2004年1月10日,90岁高龄的顾清侣在北京百万庄的寓所去世,其父的《诗存》和《文存》抑或就是老人生命终点的精神家园,一直放在她的床头。不久,《诗存》和《文存》两种稿本又寄到了在南京的顾倬孙子顾世惠处。顾世惠十分珍视祖父留下的遗墨,补以目录并影印了30余本,我有幸获赠一套。这两种稿本是顾倬个人的文学作品集,诗文题材广泛,意蕴深厚,有的叙写了无锡近代历史之风云及名胜之变迁,有的抒发了对无锡顾氏眷属的殷殷深情。尤其是《诗存》中的《哭衡儿》诗100首,因从未公开发表而更显珍贵。这100首并非一次写成,而是在一年之中分六次写成:《衡儿被害后十八日适逢冬节,哭之太湖先人之墓,赋七绝三十首以志哀思》、《再哭衡儿,前诗犹未竟意,赋此诗之》、《十二月卅日闻陈杨二书报告,三哭衡儿》、《四哭衡儿并慰室人》、《接柩返里暂厝祖山五哭衡儿》、《孟冬中浣四日为衡儿营葬,赋诗哭之》。吟诵这些诗歌,既能体会到这位老教育家内心深处的痛楚和他对爱子走上革命道路的充分理解,更能贴近亲人与烈士、烈士与今人之间的精神血脉。

                 

手绘像                                                照片

载《档案与建设》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