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冠英
我曾问人:清华大学和清华园这两个名字将来谁更出风头?有人说:照眼前的事实看来,风头是属于后者的较多。这话大概没有什么错罢?你说:可不是嘛!大门口的“清华园”三个字是皇皇石刻而且巍巍居中,“国立清华大学”六个字便是写在木头牌上而且只好一旁侍立呢。我说:决不止此!
清华的来宾往往是踵趾相接的。假如我说这些人之中被清华园的草、木、泉、石所吸引的一定比为了看清华大学的图书、仪器、标本、机械而来的多五十倍,该没有人反对罢?
那末,无怪其然你一写信约朋友来玩,多半说“请来园子里逛逛罢”,而很少用“请到敝校参观参观”。清华原是“园”的空气多于“大学”的空气啊。
这样便可以转到正题了,“清华不是读书的好地方”理由不和“春天不是读书天”一般简单吗?春天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让你做,清华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叫你不得不做。
最可怪的,没有一个外人不对清华人赞叹:“贵校的读书环境真好!”而每一个清华人,纵然是最谦虚的你,也决不曾摇头否认。这是什么意思?你当真相信清华最适于读书么?我不信你比我缺少那些经验,随便举一件便可以做这句话的反证。
远的不用说,就以最近这两个礼拜说罢,你如曾有一次整个钟头耐心耐意地坐在教室里笔记,那才是奇迹呢!你有眼看得见黑板上的白字,当然也有眼看得见窗外那些轻摇慢舞的鹅黄细柳,那些笑靥迎人的碧桃,那些像有胭脂要滴下枝来的朱梅,那些火似的、像有一种要扑到你身上来的热情的不知名的花,那些,那些……迷人的东西,真的没有把你的心从a、b、c、d中勾走么?就算你是道学家,有“目不窥园”的修养,还有玫瑰呢,丁香呢,它们会放香!熏风从那里钻进窗户,又在你鼻端打了一个回旋,你心不动么?就算你受了春寒,鼻子不通,还有云雀呢,杜鹃呢,远远地唱起来了,蜜蜂又团在窗外哼,甚至一双燕子索性坐在窗槛上说起情话来了,你又待怎样防御呢?总之,一切都引得你的心往外飞,这时的心,固然教授们的什么论,什么史,什么法,什么问题,什么公式抓它不住,便是你书中的颜如玉也照样不行。
再切实一点举例罢,你在三院教室,即使正听着法国革命史这样热闹的演讲,你也会忽然想到钓鱼的事情。因为你看见窗外的垂柳了,你自然会联想到正被那柔丝拂着的一河春水,和那正在水面吹沫的游鱼,也许那树杈上正搁着一根钓竿呢。
相类的事多着呢,譬如你在科学馆做化学实习,虽然一分钟的不当心也会发生烧炸瓶子的危险,你竟然在那里想到,今天该约你的玛丽,或是莎菲,或是兰妹,或是蕙妹散步去了,这一念怎会闯进来的?因为只要你眼睛向窗外瞥一下,你不会看不见古月堂前那可爱的树木和那曲折通幽的小径哟。
决不止此!你在图书馆为了听见啄木鸟朗朗的鼓声而悠然掩卷的次数一定不在少,至于在生物馆听到稻田里水禽相唤而神游研究室之外的事,更不用数计了。
决不止此!你从新大楼挟着书走出来,有时自会觉得心里一动:怎么啦?原来那体育馆遮不住的一角青山蓦然跳到你的眼里来了。
平时犹可,倘在宿雨初晴,或是夕阳将下,你的心会因而怦怦地跳个不住。因为那平时只是轻描淡写的青山,这时会紫得叫你感到重量,浓得像要溢出它的轮廓;平时是远远的,缥缈的,平面的,这时却堆起来了,逼近了。于是你惊得喘了一口气,于是你忘了本来要去的地方,于是你拔步向西飞跑,越过草地,爬上土山,于是山呀,树呀,云呀,浮图呀,都一涌来到你的眼里。这时燕京大学的塔,万寿山的琳宫宇,甚至圆明园的断垣残柱,一切都富于色彩,一切都放射光辉,一切都给你幻想,这幻想竟和这镶金镀紫的云块一般变幻奇丽。于是你呆了,直到树迷山暝,归巢的乱鸦将你唤醒,你才跄踉下山,恍恍惚惚地向灯火辉煌的食堂走去,也许直等一碗烩三鲜下肚之后你才想起今天缺了一堂什么课或是缺席一次什么练习了。
你点头笑了,这就够了,我想我不用再举你为了西园捉蛙,荷塘摘莲蓬,西园塑雪狮或是大礼堂晒太阳一类傻事而费去你用功的大好光阴的例了。
但是你不要脸红,这并不怪你的心野,只怪自然中间有些东西太迷人了,而清华偏又具备了这样多。就如极平常的马路罢,在清华偏偏高高地罩着翠柳的凉阴,并且还满布槐花的香气,散步一类的事,你自然会觉得是难以遏制的欲望了。说到马路,不过是举其最平常、最微末的,你要我谈谈清华的景物吗?清华有的是回环层叠的土山,山里有的是苍松、老桧、藤、萝、竹、石,以及人工设置的小亭和长椅,爱远眺的可以高处攀登,爱幽僻的可以深处追寻,各适其适。清华也有四通八达的水。说到水,最富丽的是三面河一面巨厦的河池,富于野趣的就该数西园长着芦苇的水田了。
燕大的湖虽然有人艳羡不止,我终以为那样大泥塘似的,正落了北平的许多“海”的陈套,我宁可取清华园里横贯东西的校河。好处在河身修长而且微有曲折,两岸的树丰茂可喜,河上几座桥都很好。在桥上,近可以看鱼,远可以看迷离的树影。可惜就是来源不大,所以下游不得不用一个闸,因而水流很缓,虽然有平静之美,终嫌缺少活泼的气象。因此那被挤到墙外,环园而流的小溪就更可爱了。
说到那小溪,又是你最熟悉的去处了,那里的淙淙水声往往费你整个下午去坐听。你有时嫌乡村姑嫂捣衣的聒扰,便不在西园的门外石上坐,而走到极东的一端来,或者顺着溪流拐一个弯,找到只剩你一个人的幽静地方,随处有光洁可坐的石头,有满身凉翠的树荫,有和流泉相应的蝉吟,于是你用柳条戏弄戏弄聚水水曲的小鱼,或投一个石子在那一个个碗大的小漩涡里,或伸一只脚在石块激成半尺高的小瀑布之下,你那时或许有出世之想了。
打住罢,假如再谈到清华的“花事”,一定更引起你的烦恼,我知道你现在正为了园里的丁香花盛开而满处乱钻,总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这香气,急得想找医生给你的鼻子动手术呢。
言归正传,清华虽是一个大学,而同时又是一个园,所以环境并不利于读书,这是我的观察。不过现在我又疑惑了,据我所知,清华的毕业生读书的成绩正被人家评为“不错”呢,这又当作何解释?呵,我懂了!这叫做“地灵人杰”,据说山水明秀的地方,灵气所钟,人物自然也会明秀,所以“水木清华”的清华园,人物也一样非常之“清华”了。
然则我这个题目根本就是一句废话,该由我自动收回,那么“谢罪”!
1931年6月1日
余冠英(1906~1995)中国古典文学专家。1906年生于江苏扬州,1995年9月2日卒于北京。193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校任教。1952 年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后任文学所副所长、学术委员会主任、《文学遗产》杂志主编。由他主持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是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成果,经他主持编选的《唐诗选》,为公认的唐诗最佳选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