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云
清华园里有话剧社。每个学期都会有几场话剧演出。最经典的就是曹禺先生的《雷雨》。蘩漪、周萍、鲁贵、四凤、周冲、侍萍……这些角色都是清华学生来演的,不同的系,不同的年级,因为话剧聚在一块。
蒙民伟楼的音乐厅有时候也做话剧的舞台。很多话剧都是在那上演的,大约容纳五六百人的样子。一切都静下来,灯光暗下来,舞台上呈现一大户人家的客厅,蘩漪和周萍激烈地争吵着,痛苦万状。蘩漪歇斯底里,一个非常敏感、脆弱、神经质而又异常美丽的女人,听着她的台词和语调,人可能都要变疯。周萍,一个英俊、有魅力的小生,足以勾引到他想要的女生,可是他却错爱上了他的继母,同时还有同母异父的妹妹,一场注定的悲剧开始了……
蘩漪、周萍恐怕是这个剧最难演的角色,内心复杂,冲突不断,心理层次变化极多,也是最有“戏”的角色。九十年代末的清华,还是以理工为主的大学,人文学科只是大学的点缀。饰演这样角色的学生十之八九是理工科出身。我常常惊叹着他们的才华,似乎从来不需要点拨,他们就可以把人物内心的冲突表现得很到位,把观者带到戏里去,和他们一起悲,一起喜。戏剧人物的魅力随之也转变为他们个人的魅力。演罢,大厅响彻不绝于耳的掌声,男生心里会暗恋上蘩漪,女生则想找个机会能接近周萍。
后来,一天读到徐葆耕先生追悼宛仲的文章,这位宛仲同学,清华的女才子,当年饰演蘩漪。她的美貌惊艳了整个校园,可是她选择了做原子弹研究的清华学生作丈夫,毕业后一起到了边塞。看来,上演《雷雨》在清华是有传统的,一代代清华学生用他们的心和魅力诠释着这个角色。
我常常惊叹着他们的才情,理工科的作业都是写不完的,甚至需要通宵达旦。他们哪还有闲情琢磨并陷入和他们相距那么久远的年代,体会和再现那个年代人内心的痛?他们的表演是无师自通的,他们每个人内心都是一座矿藏吧,借由戏剧呈现了出来。
上一级学生要退出表演的舞台时,他们会把心得传授给下一级的学生。有一次,毕业很多年了,我重返清华,又看到《雷雨》。演出结束后,随着一帮饰演的学生出来,冬天,大家说话都有白色的哈气,他们兴奋异常。我问其中一个:“你知道常宇吗?就是以前饰演周萍的那个。”“哦,当然,他是我心中的神啊!”他说。其实,常宇那时毕业很久了,在英国学习法律。我知道了清华戏剧的火种代代相传。
《雷雨》是曹禺先生在清华旧图书馆写下的,那时他23岁,还是一个学生。曹禺先生后来这样回忆他在清华创作《雷雨》的日子,“我怀念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时常在我怎样想都是一片糊涂账的时候,感谢一位姓金的管理员允许我,进书库随意浏览看不尽的书籍和画册。我逐渐把人物的性格与语言的特有风味揣摩清楚。我感激‘水木清华’这美妙无比大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在想到头痛欲裂的时候,我走出图书馆才觉出春风、杨柳、浅溪、白石、水波上浮荡的黄咀雏鸭,感到韶华青春,自由的气息迎面而来。奇怪,有时写得太舒畅了,又要跑出图书馆,爬上不远的土坡,在清凉的绿草上躺着,呆望着蓝天白云,一回头又张望暮霭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红的远山石塔,在迷雾中消失。我象个在比赛前的运动员,那样忙迫紧张,从清晨赶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十时闭馆的时刻,才怏怏走出。夏风吹拂柳条刷刷地抚摸着我的脸,酷暑的蝉声聒噪个不停,我一点觉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里。我奔到体育馆草地上的喷泉,喝足了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我才知道我一天没有喝水。”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多清华学生都有过,只不过是不同的学业,心情和感受则是一样的。这或许就是我们离开清华园,不论多么久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里的日子。
曹禺先生的戏剧创作自1949年后,逐渐式微衰落,这是异常可惜的,他的晚年也在异常痛苦中度过。他的枕边总放着一本《托尔斯泰评传》。有时,他读着读着突然撒手,嚷嚷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我要写出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你知道吗?”睡在隔壁房里的万方,时常被父亲房里突然爆发出的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呼喊惊醒。“小方子!我要跳下去!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每天用嘴活着!托尔斯泰那么大岁数还要离家出走,我也要走!”可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又怏怏地自嘲,“就我,还想成托尔斯泰?”这或许就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共有的命运。可以理解曹禺先生在晚年时为何那么怀念清华园了,给了他充分创作自由的地方。
戏剧在清华是有传统的,似乎从建校时就开始了。梁实秋先生在《清华八年》里,讲述了他对戏剧的热爱,毕业时,他以话剧的方式告别生活了八年的清华,“毕业那一天有晚会,演话剧助兴,剧本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三幕剧《张约翰》。剧中人物有女性二人,谁也不愿担任,最后由我和吴文藻承之。我的服装有季淑给我缝制的一条短裤和短裙,但是男人穿高跟鞋则尺寸不合无法穿着,最后向Miss Lyggate借来一试,还累嫌松一点点。演出时我特请季淑到校参观,当晚下榻学生会办公室,事后我问她我的表演如何,她笑着说:‘我不敢仰视。’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演戏,前一年我已经演过陈大悲编的《良心》,导演人即是陈大悲先生。不过申演女角,这是生平仅有的一次。”这种对话剧的热爱一直延续到他到美,不,应该说,是他们一班人等的热爱。那个时候,他们大多在哈佛和麻省理工读书,在波士顿聚的朋友多了,闲聊中,他们都认为美国人对古老中国的文化太无知了,尽管当时梅兰芳的京剧在美国有点名气,可大多美国人只是好奇和兴奋,其实他们并不懂。梁实秋和他的朋友们决定演一出让美国人看得懂的话剧。这幕话剧就是闻名的《琵琶记》,以汉代蔡中郎的故事为蓝本。清华大才子顾一樵编剧,梁实秋翻译。这个剧本真是神来之笔,从讨论到编写、再到翻译,前后用了大约一个星期。演员是波士顿的留学生,有顾一樵、梁实秋、冰心、谢文秋等。服装、舞台用品和布景由远在纽约的闻一多设计。这幕话剧在波士顿美术剧院上演,异常成功,观众多为美国文化界人士、大学教授,“最后幕落,掌声如雷,几乎把屋顶震塌下来。”梁实秋后来回忆道。可见,当时这帮清华学生的戏剧素养是极高的,表现在他们编剧、舞台设计、演出水准上。
泰戈尔1924年访华时,梁启超在清华园教书,他受到梁启超先生的热情接待,下榻清华园工字厅,“泰氏在清华住的那几天——五月初那星期——,承清华学校曹云祥与张仲述两先生的好意替他安排得又舒服又安闲,他在他的忙碌的旅行期内总算受用了几天的清福,那是他近年来不常有的。”徐志摩后来回忆道。这段日子,他们还排演了一出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作为泰戈尔生日的献礼。林徽因饰演公主齐德拉,张歆海饰演王子阿俊那,徐志摩饰演爱神玛达那,林长民饰演春神代森塔。梁思成负责舞台布景。这幕剧当时在北平引起轰动。林徽因后来到美国留学,有一年专门到耶鲁学习舞台布景设计,可以说和这样的经历不无关系。归国后,1935年的冬天,林徽因应曹禺之请,设计《财狂》布景。《财狂》据法国名剧《悭吝人》移植,曹禺主演。《益世报》《大公报》连日赞扬林徽因的布景设计:
(《财狂》)堪称为舞台空前的惊人的成功,布景方面,我们得很佩服林徽因女士的匠心:楼一角,亭一角,典丽的廊,葱青的树;后面的晴朗青色的天空,悠闲淡远,前面一几一凳的清雅,都在舞台上建筑了起来,无论角度,明朗暗色线,都和谐成了一首诗,有铿锵的韵调,有清浊的节奏,也是一幅画,有自然得体的章法,有浑然一体的意境。这里我们庆祝林女士的成功。(伯克:《〈财狂〉评》)
布景和灯光,这不能不归功于林徽因女士的精心设计,建筑师的匠心。一座富于诗意的小楼,玲珑的伫立在那里,弯弯的扶梯……远远的小月亮门,掩映着多年没有整理的葡萄架,含羞逼真的树木,是多么清幽……台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阶,件件都能熨帖观众每一个细胞呢。(岚岚:《看了〈财狂〉后》)
戏剧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文学、舞台布景、音乐、服装、表演……它是最直接的传达情感的方式。它的魅力吸引着一代代的清华人,清华人也在戏剧中找寻到他们个人的魅力,及生命的依托。
2013年9月21日 22:19
(注释略)
周晓云:喜爱自然科学,崇尚理性。倾四年之光阴读毕电子工程通信专业。痛并快乐着。1995年秋,进清华园中文系读编辑学。两年时光转瞬即逝,或许仍留恋这个园子,1998年秋,复入中文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师从徐葆耕、王中忱、蓝棣之、解志熙等教授,获益匪浅,常怀感恩之情。现在一家出版社从事文学书籍的编辑工作。读书、写作、旅行是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