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亮
胡适立志创作白话诗歌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量与质都十分可观。与此同时,赵元任也在“尝试”为新诗谱曲,经过不断的探索与实践,同样成绩斐然。翻开《赵元任全集》音乐著作卷,“胡适词、赵元任曲”是最抢眼的标注。由诗而歌,词美曲悠,胡适与赵元任的“词曲配”,堪称中国近现代诗歌发展史上和音乐发展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一、《他》
你心里爱他,莫说不爱他。要看你爱他,且等人害他。倘有人害他,你如何对他?倘有人爱他,要如何待他?
这首《他》作于1916年9月6日。是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日来东方消息不佳。昨夜偶一筹思,几不能睡。梦中亦仿佛在看报找东方消息也。今晨作此自调。”留美期间,胡适密切关注国内时局和世界形势,因为“今日祖国百事待举,须人人尽力始克有济。位不在卑,禄不在薄,须对得住良心,对得住祖国而已矣”。
此诗的副标题是“思祖国也”,故而诗中的“他”,指的是“祖国”。赵元任将《他》谱曲后,说:“这个歌的精神有一点像Schubert(舒伯特)的Geheimes(《秘密》)。”舒伯特的《秘密》,是歌德作词,歌曲大意为:“在我爱人凝视目光下,所有人都惊奇伫立。我,这知情者,却走过去。我知道,其中的意义。那是说,我爱的是你,而不是哪个都可以……”
1923年11月,陶行知与朱经农共同编写的《平民千字课》出版。书中有一首《爱国歌》:
四万万人的中华,四万万人的国家,四万万人一心一意的爱他!要是你爱他,莫让人害他。等到人害他,更要你爱他。倘有你爱他,人如何害他?中华!中华!四万万人的中华,四万万人的国家,四万万人一心一意的爱他!
由此推测,陶行知应该是在胡适诗歌的基础上作了补充。如此一来,内容更为丰富,情感也更加饱满。
1943年,赵元任将《爱国歌》谱成曲子,歌词朗朗上口,旋律慷慨雄壮。在抗战时期,这首《爱国歌》对于激发爱国热情、宣传抗战思想,起到了积极作用。

胡适与赵元任
二、《小诗》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这首题为《小诗》的小诗,是胡适1919年6月28日所作。小诗的背后,有一段故事。一日,胡适在张慰慈的扇子上写了两句话:“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不久,陈独秀引胡适的话,写了一条随感录(《每周评论》1919年二十五号),加上一句按语:“我看不但爱情如此,爱国爱公理也都如此。”随感录出版后三日,陈独秀被军警逮捕,胡适极力营救。其间,胡适引陈独秀的话,做了一条随感录(《每周评论》1919年二十八号),表示:“爱国爱公理的报酬是痛苦,爱国爱公理的条件是要忍得住痛苦。”后来,胡适想,“这个意思可以入诗,遂用‘生查子’词调,做了这首小诗”。
1922年,赵元任将《小诗》谱曲,提出“这个歌要完全用rubato派唱奏,不能照呆板的拍子那末(么)唱。唱时第一句第二句中间要连,第三句第四句中间要断”。赵元任还说:“末句‘情愿’两字的和声法很可以做和声学生的练习题。”
三、《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只不见去年的游伴,也没有当日的心情。不愿勾起相思,不敢出门看月。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
这首诗大概作于1925年,是一首充满诗情画意的佳作。诗中,胡适借助微云、淡月,表达了对游伴的思念之情。令人称妙的是,后面四句组成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将人与月都写活了。思念朋友不得见,不敢相思月又来,这种矛盾心理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1926年,胡适将诗抄给赵元任,赵元任照例为之谱曲。曲成之后,赵元任说:“这个歌是要十分入情地唱奏的。”知胡适者,赵元任也。
对于新诗创作,胡适曾有过明确的主张,即“诗体的大解放”和“自然的音节”。胡适认为新诗的最大特点应在于明白清楚,因此强调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并主张以日常生活语言和经验等入诗。都是平常经验、平常影像、平常情感、平常言语,可“平常”一被捕捉,便可能是新奇诗句!
四、《上山》
“努力!努力!努力望上跑!”我头也不回,汗也不揩,拼命的爬上山去。
“半山了!努力!努力望上跑!”上面已没有路,我手攀着石上的青藤,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
“小心点!努力!努力望上跑!”树桩扯破了我的衫袖,荆棘刺伤了我的双手,我好容易打开了一线路爬上山去。
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有好看的野花,有遮阴的老树。但是我可倦了,衣服都被汗湿遍了,两条腿都软了。
我在树下睡倒,闻着那扑鼻的草香,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睡醒来时,天已黑了,路已行不得了,“努力”的喊声也灭了。……
猛省!猛省!我且坐到天明,明天绝早跑上最高峰,去看那日出的奇景!
相对于胡适别的诗作,这首《上山》属于长诗了。诗中,胡适塑造了一个“努力望上跑”的登山者形象。通过刻画登山者的性格,胡适赞颂了一种积极进取、迎难向上的精神。全诗采用通俗易懂的白话,不拘形式,长短不一,用韵也比较自由,是《尝试集》中较好的一首。
因为音乐的理由,赵元任在谱曲过程中,对诗中的个别地方作了改动。如“我头也不回”后面添了一个接音的“呀”字;“小心点!努力!”比原诗重复的遍数稍多:“打开了一线路”改成了“打开了一条线路”等等。赵元任说:“唱到‘两条腿都软了’时,常常有人听了笑,倒笑坏了这地方的音乐了,我就索性加了两条‘攀藤’的胳膊进去,唱‘四肢都觉软了’,后来居然就没有人笑了。”
无论是胡适的原诗,还是赵元任改编后的曲子,传递的主题都是“努力”,即通过一点一点的努力,换得“山顶上”的“看日出”。美国实验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曾说:“世界的拯救是可以做得到的,但是须要我们各人尽力做去。我们尽一分的力,世界的拯拔就赶早一分。世界是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长成的,但是这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全靠着你和我和他的努力贡献。”这段话似乎可以作为这首《上山》的一个注脚。
五、《平民学校校歌》
靠着两只手,拼得一身血汗,大家努力做个人,——不作工的不配吃饭!作工即是学,求学即是作工。大家努力做先锋,同做有意识的劳动!
这首诗写于1921年4月22日,是胡适为北京高师平民学校而作。
北京高师平民学校成立于1919年4月,是一所完全由“学生主办”的特殊学校。这所学校的“特殊”表现在没有稳定的办学经费,没有固定的校址,甚至教职员也是流动的,而且教职员是“无偿”为学校、学生提供服务。平民学校的学生大多数是无业、工人和商贩等平民的子弟,他们入校学习也是“无偿”的。
平民学校延续有10余年,为“中国平民教育之首创,开现代民众学校之先河”,并且“深得各界人士之推崇,教育界之赞许”。胡适所作的校歌,十分契合平民学校的办学理念,即注重促进学生自立精神和全面发展。
陶行知曾作《自立立人歌》,首句为:“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汉。”这与胡适的《平民学校校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据说,此歌除了有赵元任作曲,另有一种谱曲是由中国现代专业音乐教育的开拓者与奠基者、时任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校长的萧友梅作的。
六、《拟中国科学社社歌》
我们不崇拜自然,他是个刁钻古怪。我们要捶他煮他,要使他听我们指派。
我们叫电气推车,我们叫以太送信,把自然的秘密揭开,好叫他来服事我们人。
我们唱天行有常,我们唱致知穷理。不怕他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这首诗作于1929年1月,被赵元任谱曲后,1930年在北平社友会庆祝中国科学社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第一次试唱。
中国科学社,原名科学社,是由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中国学生赵元任、任隽永、胡明复等人于1915年发起成立的民间学术团体。该社以“联络同志、研究学术,以共图中国科学之发达”为宗旨,为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起了播火拓荒的作用。
1918年,中国科学社迁回国内,设总社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59年停止活动,前后40余年。胡适虽然不是中国科学社的发起人,但他与赵元任、任隽永等人往来密切,始终是中国科学社的重要成员,还曾担任过《科学》月刊的编辑、科学社的理事等。
诗歌中的“不怕他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广为流传,算是胡适的一句名言。胡适与中国科学社之所以有密切关系,而且能够说出如此脍炙人口的话语,不能简单归结为他与赵元任、任隽永等人私交甚好,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怀有“科学救国和学术救国”的思想。

《科学》杂志封面
七、《瓶花》
不是怕风吹雨打,不是羡烛照香熏。只喜欢那折花的人,高兴和伊亲近。
花瓣儿纷纷谢了,劳伊亲手收存,寄与伊心上的人,当一篇没有字的书信。
这首诗头上还有南宋范成大《瓶花》:“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不知烛照香薰看,何以风吹雨打休?”
范成大很喜欢瓶花,曾经写过多首关于瓶花的诗。胡适很喜欢范成大的这首《瓶花》,并在1925年6月将其作了改写。是年,梁启超看到了胡适这首范成大《瓶花》的变奏,不由称赞“妙绝”,说它“可算自由的词”。
1925年,赵元任合范、胡二诗为之谱曲,用的是传统吟诵七绝的调儿。对于白话诗歌,梁启超曾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其实白话诗在中国并不算甚么稀奇,那些老先生忽然把他当洪水猛兽看待起来,只好算少见多怪。”把白话诗看作洪水猛兽,确实是“少见多怪”。但在同一首歌里,既有古代的诗词,又有现代的白话,怕是见多识广的梁启超也“少见”吧。
八、《老天爷你年纪大》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这首《老天爷你年纪大》出语痛快淋漓,激愤有力,面上责叱“老天爷”,实则控诉昏庸腐朽的最高封建统治者。老百姓诅咒“老天爷”崩塌毁灭,表现了当时阶级矛盾的空前激化和人民反抗情绪的空前高涨。
不过,这是清代小说《豆棚闲话》里记载的明末时代流行的一首民谣。虽说作者不是胡适,但它与胡适关联甚密。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在《我父亲的音乐生活》中提道:“近来在中国,父亲比较有名的首歌是《老天爷你年纪大》。歌词出自明朝时候的一本书叫《豆棚闲话》,据说这是明代的民谣。胡适曾两次把它抄出来,要我父亲把它谱成曲,一直到1942年我们住在剑桥时,父亲才把这首歌词谱好。”
胡适在关于《豆棚闲话》的笔记中指出:“《豆棚闲话》的文章很平凡。‘老天爷’曲子必是当时流行的‘边调’,革命歌,必不是那平凡的作者写得出来的。”胡适所言极是。这首民歌有着真实的愤激感情,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加上形象高度概括,语言尖锐泼辣,可以说具有永久性的艺术魅力。
结语
1910年,胡适与赵元任同时参加第二次庚子赔款留学美国的入学考试,双双录取,同船赴美。之后,彼此之间的联系始终没有间断。
对于赵元任,留美时期,胡适便有过高度评价。1916年1月26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每与人评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此君与余同为赔款学生之第二次遣送来美者,毕业于康南尔,今居哈佛,治哲学、物理、算学,皆精。以其余力旁及语学、音乐,皆有所成就。其人深思好学,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俦,他日所成,未可限量也。”时隔近半个世纪后,在一次酒宴上,胡适深情回顾了自己与赵元任的交往,表示:“赵先生的天才很高,而且各方面的天才都高,他的天性之厚,做人之可爱,在朋友中,很难找到。”应该说,在胡适的朋友中,关系最密切,来往最频繁,并能终其一生都保持友好之情的,当数赵元任了。
而对于胡适,赵元任也是始终敬重、追随。1930年12月17日,胡适40岁生日时,赵元任联合众多好友写了一首贺诗给胡适庆生。赵元任在诗中写道:“胡适说不要过生日,生日偏偏到了。我们一班爱起哄的又来跟你闹了。今年你有四十了都。天天儿听见你提倡这样那样,觉得你真是有点对了都。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所以我们就都进了研究院;你是提倡白话文学咯,我们就啰啰唆唆的写上一大片……”两人的亲密无间由此可见一斑。胡适去世后,赵元任采用了与众不同的方式表示哀悼,他找出20世纪50年代胡适口述、由他录音的原带,撰写了《绩溪岭北音系》一文以纪念老友。
中国有句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胡适与赵元任,两人半个世纪的交谊,无疑是学界一段佳话。两位大师的交往中,胡适作词、赵元任作曲,这样的“完美组合”虽不是绝无仅有,却也是屈指可数。而论组合的次数,同样有诗被赵元任谱曲的刘半农、徐志摩等人,也是望尘莫及。无疑,胡适与赵元任的“词曲配”,是莫逆之交的最好见证。
(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