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莹
福州的春,总有微微的雨。微雨的黄昏里,三坊七巷白墙黛瓦之间,百年流苏纷扬如雪。在这样清甜而烂漫的春日,慢慢回想着一百年来,清华大学的福州“朋友圈”里,那些关于家与国、青春与爱情、科学与艺术、勇敢与坚持的久远往事,那所有的赤诚、深挚、热烈,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我一直觉得,关于清华、关于福州的这些美好故事,能在时间长河里薪火相承、流传下来,被你我所知,一定在冥冥中有它的意义。一代又一代的福州清华人,靠这些力量变得通透飞扬,又清亮沉敛;一代又一代的福州清华人,在它们的照耀下,对身边人、手头事,不怠慢、尽心力,对于干净纯粹,永远保持敬仰与热忱。
孤独者:平静的闪耀
关于孤独这件事,绝大多数人是怕的,虽然里尔克抒情道:“我那孤独的美丽的道路。”有的人始终像是一座不能被他人全然涉足的岛屿,静静地穿越一个人的精神海洋,在那些安静的光阴里,平静而闪耀。
1997年7月27日,一个老人孤独而平静地走完了97年的闪耀人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对护士说:“这里是清华大学。”这位老人,就是陈岱孙。
陈岱孙1900年10月20日出生于福州螺洲镇店前村,少年时代在家乡接受了九年半的传统私塾教育,打下了坚实的文史功底,1915年考入福州英华中学。1918年夏,陈岱孙参加了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在上海的插班生考试,考入高等科三年级。1920年夏,陈岱孙以优异的成绩从清华学校毕业。这年秋天,他带着“学得一些有用的知识,回来为祖国效力”的理想,进入美国威斯康星州立大学学习经济学,1922年取得文学学士学位,并以出色的成绩获得金钥匙奖。1926年3月,他获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念了二十年书的陈岱孙发誓此生再不参加任何考试。
1927年,陈岱孙在游学欧洲近一年后回到祖国,9月应聘回清华经济系执教,成为学校最年轻的教授之一。1928年,他担任经济系主任,上任伊始,一面投身于繁重的教学工作,一面致力于经济系的建设与发展。在他看来,“治学如筑塔,基础须广大,然后层层堆建上去,将来总有合尖之一日,学经济学欲求专门深造,亦应先奠广基”。因此他鼓励学生不仅要注重“本系课程的基础”,而且应注重诸如政治、历史、哲学、心理、算学等知识的基础。在他的倡导和主持下,经济系确定了“理论、事实及技术三者兼重”的培养目标。1929年,陈岱孙就任法学院院长,同时成为教授会、校务会议、评议会成员,开始参与校务管理。他始终以高度的责任感,与学校同呼吸共命运。
解放后,陈岱孙任清华第二、三、四届工会主席。1952年院系调整时,陈岱孙调往中央财经学院,离开了清华,但他对清华的热爱之情从未改变。1980年校庆时,这位已80岁高龄的老人欣喜地表示,愿为新恢复的经济管理工程系“尽我们的力量,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1984年,他被聘为清华经管学院首批名誉教授。自1981年清华校友总会恢复活动以来,陈岱孙先后担任副会长、名誉会长,为联络海内外清华学子加强彼此间的联系与交流、关心母校发展付出了很多心血,他是为母校工作服务年限最长、贡献最大的校友之一。
陈岱孙的一生,既是学术的巅峰,也是情感的孤旅。他长得高大英俊,又平易近人、风度翩翩,还精通各项运动,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在清华的讲台上,他是备受尊敬的教授,智慧与风度兼备。据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陈羽纶《万世师表 遗风永存——琐忆岱孙师》一文回忆,那时凡有陈岱孙的课,前面几排往往坐满女同学,因为陈岱孙不但学识渊博,而且风度翩翩、仪表非凡,穿着很有品位,还叼着一个与福尔摩斯同款的咖啡色烟斗。他的课深受学生的喜爱,可他却选择了独自一人,守护着内心深处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感。
陈岱孙留给后世的,不仅是满门桃李,还有那份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正如王曙光所评价的那样:“他一生淡泊、孤独,终身未娶,将全部的精力贯注到教书育人之中,对他而言,教书不仅是安身立命的职业,更是他全部生命的诠解方式,这种诠解几近一种宗教式的虔诚和投入。”
我们今天回望陈岱孙平静而闪耀的世纪人生,不仅是纪念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与校友,更是让自己明白,人生是一场孤独的灵魂的修行,一个人来,最后一个人走。在岁月的长河中,安于孤独,享受孤独,才能于风生水起时,看见了不起的自己。
牺牲者:青春的光华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清华校歌里一个广义的概念,答案却往往具体而精微,沉重而深挚。因为它需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铺就坦途,需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献祭理想,需要以一种唤醒众生的方式来做出永恒的解答。1953年,北京市开始进行解放后第一次大规模城建。对于北京旧城的去留,林徽因与个别学者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被称为“出身低微,思想因循守旧”后,林徽因慨然回答:“我侯官林氏满门忠烈。”而林恒,正是这个英烈辈出的家族里,那个最后血洒长空、以身殉国的后辈。在他那短暂的生命中,青春的光华,让后人不敢侧视。
林恒是林徽因的弟弟,1916年生。他的爷爷林孝恂、二爷爷林孝宽,都参加过公车上书,资助过“戊戌六君子”,在当时都属于开明人士,并且身怀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林恒的堂叔林尹民、林觉民,族叔林文,均是革命烈士,在“黄花岗起义”中牺牲,并称为“黄花岗三林”。林觉民烈士的《与妻书》,被称为“百年来最美的情书”,成为那个时代的绝唱。林恒的父亲林长民,在民国初期参与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是清末民初著名政治家、外交家。
在这样的家族中成长,1935年,林恒从老家福州到北京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一二·九”运动爆发时,林恒毅然放弃清华的学业,报考了航空学校,成为中央航空学校第十期学员。1940年结业时,全级125人,他的结业成绩名列第二。
结业后,林恒来到成都,执行飞行任务。1941年3月14日,日军再次对成都发动空袭。当天中午,中国空军第三、第五大队共31架飞机在双流上空与12架日军零式战机遭遇,林恒冒着枪林弹雨,驾驶刚从苏联接收回来不久的伊153型新式飞机升空作战。由于敌我双方机型性能相差悬殊,我方损失惨重,林恒在击落日军一架飞机后,不幸头部中弹,坠机于双流南门一带,年仅25岁。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那个时代的清华人啊!他们的爱与风华,只问自由,只问盛放,只问深情,只问初心,只问勇敢,无问西东。那个时代牺牲的众多清华人,是那段晦涩黯淡的历史中点亮一程的微弱灯火,是时光长河里转眼即逝的短暂星芒。一个人无需向他人追问所谓人生的意义,当年轻的脚印被鲜血掩埋之际,立德立言才真正在心中落成。正如林徽因那首感人肺腑的长篇悼念诗《哭三弟恒》中所说:“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如今,又是葱翠袅娜、浩浩荡荡的四月了,仲春薄念,众花欲燃。
永远年轻的牺牲者林恒啊,你依然是春日福州城的万千意象中,最灿烂的那一朵。
风骨者:福州的女儿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一直觉得这首《十月独行》比《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更能体现林徽因的生命底色。世人总爱将林徽因的剪影浸在民国烟雨的胭脂色里,以才子佳人的旧章回体装订她的传奇。那些被月光漂白的书信、被岁月揉皱的情诗,成了她生命注脚里最喧哗的旁白。可若细听北平胡同深处漏下的风声,山西古刹檐角悬着的铜铃,便会触到她灵魂深处更坚硬的质地。那是钢笔墨线在图纸上生长的经纬,是青砖黛瓦在战火中凝固的诗篇,是风骨不堕的大节大义。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1904年6月10日出生,5岁时由大姑母林泽民授课发蒙,8岁移居上海。1914年,林徽因与祖父赴京,1916年就读于英国教会办的北京培华女中。1924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前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学,因建筑系不收女生而改报美术系,辅修了建筑系课程。1927年夏,林徽因从宾大美术系毕业后,又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半年,1928年 8月回国任教。
20世纪30年代初,林徽因夫妻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后来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20世纪30年代,他们走遍了中国15个省、200多个县,实地勘察了2000余处中国古代建筑遗构。他们的工作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1944年,他们先后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和英文《中国建筑史图录》。1946年,她与丈夫梁思成一起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她以病骨支起中国建筑史的脊梁,在肺痨的喘息声里丈量唐宋飞檐的弧度,于烽火连天中守护营造学社的星火。五台山佛光寺的斗拱承托着她的体温,那些被测绘仪定格的古建,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的诗行?
世人总爱将才女困在绯色的镜框中,却忘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底座的纹饰浸润着她的兰心蕙质,她亲手设计的国徽如今盛放在祖国辽阔的河山。一个杰出的女建筑师在梁柱间默默攀爬的晨昏,那些艰难苦厄面前的大节坚贞,远比玫瑰粉黛更值得成为传奇的底色。她那几分散淡傲骨,别人轻易不能看见。抗战期间,炮火连天满目疮痍,林徽因拒绝出国,决意共赴国难。年幼的儿子梁从诫问道:“妈妈,日本人打进来了怎么办?”林徽因从容一笑,坚定地说:“中国的读书人,总有最后一条路,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当一个女人有了风骨,哪怕有一场漫天是非,也自有山海来渡。当一个女人的眼中有了星辰大海,整个生命都将有照耀感地投向更辽远的地平线。那些被世人反复咀嚼的儿女情长,不过是生命长卷中的一处小小留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纪念林徽因,纪念这位福州的女儿绚烂璀璨的一生,也是告诉自己,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要努力留下自己独特而璀璨的轨迹,做一个为梦想而闪闪发光的人。
2024年5月18日,林徽因入学宾夕法尼亚大学100周年之际,宾大向她追授建筑学学位,举办庆典向她致敬,致敬这位建筑师、这位福州女儿的非凡成就。
百年倩影,芳华永驻。
在这个清明时节,让我们采撷一簇洁白的流苏花,郑重地献在她的灵前。
奠基者:童心的澄澈
有人说:“大人都是过期了的小孩。”作为成年人,大多数人会觉得稳重是标配;而我却觉得,有童心的人很好。他们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给你温暖明亮,让你心灵妥帖舒展,熨平生活的皱巴。就像冰心先生,历经一个世纪,她的瞳孔仍像初雪后的溪水,倒映着所有未经折旧的星辰。她用自己一生的笔,把云朵捏成孩子的橡皮擦,在作业本的方格上放牧文字。
冰心原名谢婉莹,1900年10月5日出生于福州乌山脚下的隆普营。辛亥革命后,她随父亲回到福州,住在南后街杨桥巷口的一个院子里,这所宅院也是林觉民烈士的故居。1913年,冰心随父迁居北京,1923年进入燕京大学。毕业后,她到美国威尔斯利学院攻读英国文学。她曾把旅途和异邦的见闻写成散文寄回国内发表,总名为《寄小读者》,是中国早期的儿童文学作品的发轫之作。
1926年,冰心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先后在燕京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和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冰心在清华任教期间,由于心直口快无遮无拦,留下了许多趣闻轶事。季羡林(东方学家、语言学家,1934年毕业于清华)回忆当年在清华三院旁听冰心讲课的情景时,就生动地写道:“同北大不—样,清华报考时不必填写哪一个系,录取后任你选择……当时旁听之风甚盛,授课教师大多不以为忤,听之任之。但也有碰钉子的时候。当时冰心女士蜚声文坛,名震神州,清华请她来教一门什么课。学生中追星族也大有人在,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都到三院去旁听,屋子里面座无虚席,走廊上也站满了人。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王玛丽张玛丽之流常梳的纂,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一登上讲台,便发出狮子吼:‘凡不选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我们相视一笑,伸伸舌头,立即弃甲曳兵而逃……”
冰心与清华的渊源深厚。她不仅本人曾在清华任教,她的丈夫吴文藻、长子吴平均毕业于清华。1929年6月15日,冰心与吴文藻在燕京大学的临湖轩举行了婚礼,至1985年吴文藻离世,两人携手相伴、相濡以沫,共度了半个多世纪。
冰心是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者,她的作品《繁星》和《春水》以短小诗篇传递深邃哲理,开创了“小诗体”风潮;《寄小读者》系列散文以书信形式与少年儿童对话,成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经典。她的语言纯净温暖,笔下流淌着对生命的敬畏与对弱者的关怀,影响了几代读者。冰心还翻译了《泰戈尔诗选》等作品,让更多中国读者领略到了外国文学的魅力。她笔下的温情与哲思,至今仍在中小学课本中熠熠生辉,滋养着青少年的心灵。
冰心曾说:“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她的创作热情跨越世纪,直到晚年仍呼吁“爱”与“教育”的重要性,倡导“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的信念。她在耄耋之年,依然关注家乡福州,关怀家乡的小朋友们。福建省少先队队报《小学生周报》1985年1月7日在福州创刊,冰心亲自为之题写了报名,并撰写了代发刊词《寄家乡小读者》。
1999年2月28日,冰心在北京逝世。2008年初,《小学生周报》荣获“中国优秀少儿报刊奖金奖”,2008和2009年连续两年荣登新闻出版总署的优秀少儿报刊的推荐榜。2010年,《小学生周报》改名为《学生周报》。2025年,《学生周报》迎来了它创刊四十周年。在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的一次会议上,我偶遇了《学生周报》的现任主编龙超凡。谈起冰心先生,他极郑重地告诉我,他和报社的全体同仁,一直在坚持用“心”办报:一是童心,办孩子们爱看的报纸;二是恒心,坚持为孩子们办报纸。
奉献者:尽瘁的“老马”
科学是无国界的,科学家却有自己的祖国。
巴斯德说出这句话时,一定没有想到,在遥远的东方,未来会有一位年轻的化学家,以侯氏制碱法的方程式,刺破殖民工业的阴云。在硝烟啃噬着华夏河山的年代,这个叫侯德榜的年轻人本可以凭着专利,让自己账户上的美元起舞,他却以此撕开了外国垄断的壁垒,让中国化工的蝶翼,以自给自足的方式破茧而出,从此振翅九天。那些雪白的碱粒,是赤子写给祖国的无言契约,每一颗都凝结着大节大爱。
1890年8月9日,侯德榜出生于福建闽县南台坡尾村。1903年,13岁的侯德榜考入美国教会开办的英华书院学习,两年后因参加反对美国政府迫害华侨的活动被开除,侯德榜进入爱国人士陈宝琛开办的中学学习。其间,他接受了严复的思想,确立“科学救国”“工业救国”的理想。1907年,侯德榜被保送到上海闽皖铁路学校学习,后在津浦路南段的符离集车站工作。
1911年,立志科学救国的侯德榜辞去工作,考入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堂,以10门功课1000分的优异成绩誉满清华园。1913年,侯德榜前往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化工,1918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深造,1919年获硕士学位,1921年获博士学位。同年10月,他回到积贫积弱的祖国,担任了永利碱厂技师长兼制造部部长,开始半个多世纪的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的人生历程。
1926年6月29日,碱厂终于生产出优质纯碱,日产30吨,是当时国际上第31家采用苏尔维法制碱成功的厂家,在亚洲为第一家。同年8月,侯德榜的“红三角”牌纯碱在美国费城的万国博览会上为中国赢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并被评价为“中国近代工业进步的象征”。
在荣誉面前,侯德榜没有故步自封,决心自己研制新的制碱工艺和技术。经过4年的设计、研究和试验,他克服了各种技术难关,于1941年成功地创造了“侯氏制碱法”,不仅使原盐的利用率达到98%以上,而且生产流程简单,便于大规模连续生产。很快,侯德榜被英国皇家化工学会和美国化学工程学会评为名誉会员,成为世界制碱科学和纯碱生产工程的权威。面对鲜花和掌声,侯德榜平静地说:“我的一切发明都属于祖国!”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侯德榜得知后,十分激动,力克重重阻碍,绕道泰国、韩国等地赶回北京。全国解放后,侯德榜担任了化工部副部长。1959年,他的科技巨著《制碱工学》正式出版。这部80余万字的专著,阐述了有关纯碱和苛性碱制造中的理论和技术,成为国际上制碱工业的经典性、权威性、集大成之作。
“责任所在,拼命为之。”为发展我国化工事业,侯德榜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生产和领导工作中,在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仍念念不忘为祖国的化工事业操劳。1973年10月,行动不便的侯德榜在家召集技术干部会议,讨论化肥和联碱工业发展规划;12月又抱病修改磷肥生产的书稿。当时他已病得不能执笔,却吃力地说:“我是马命,马是站着死的,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工作!”
1974年8月26日,侯德榜院士去世。这匹“不辞羸病卧残阳”的老马,走完了他为国家鞠躬尽瘁的一生。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国成为目前世界上唯一拥有全产业链的国家,民族工业的江河之上,升起了告慰先辈的猎猎风帆。侯德榜这样的清华“理工男”,并不擅长以言辞修饰理想,但当祖国与名利摆上天平两端时,他们总是坚定地选择祖国。那些大众熟悉的分子式里,藏着比勋章更闪亮的光芒。化学反应是复杂的,而一个化学家对祖国的爱,却是多么的简单炽诚!
观测者:远去的星辰
他曾经是这个国家最爱星星的人,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漫天的星光是张钰哲对国家最盛大、最浪漫的祝福。望远镜是他垂钓银河的竹竿,数据纸是他折叠星光的鹤羽。在紫金山巅的寒夜里,他数尽光年外的尘埃,却将“中华”二字熔铸成永不熄灭的星火。当第1125号小行星铭刻着东方古国的姓氏划过苍穹时,他那颗不朽的心脏,依然在向祖国和母校致意:你好,我的祖国!你好,水木清华!
1902年2月16日,张钰哲出生在福建闽侯县城一个职员的家庭。他两岁丧父,家境贫寒,但依然勤奋学习,刻苦钻研。1919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1923年赴美留学,1929年获芝加哥大学天文学博士学位。他并没有留恋花花世界,马上返回祖国。1932年,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服务的张钰哲,受台长余青松的派遣,到北平将安放在古观象台上的四架古天文仪器抢运至南京,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
当张钰哲手持望远镜凝望夜空时,他眼中闪烁的不只是猎户座的星云与天琴座的光轨,更是一个民族对宇宙奥秘的叩问。这位福州籍天文学泰斗,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以纸笔为舟、数据为桨,于紫金山巅建立起中国现代天文学的灯塔。1934年,他出版了《天文学论丛》。这是张钰哲的重要科普文集之一,就是在九十年后的今天,也不失为一部优秀的科普著作。他发现的第1125号小行星“中华星”,不仅让华夏之名镌刻于银河,更向世界宣告:即便山河破碎,中国人的目光依然能穿透云层,触摸星辰的轨迹。
在“南渡”与“北归”的抉择之间,他选择了人民,选择了新中国。1949年9月,张钰哲返回南京,积极参与紫金山天文台的重建工作。1950年,张钰哲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台长,一直在紫金山天文台工作到1984年。三十余载执掌紫金山天文台,他带领团队绘制星图、测算轨道,将晦暗的未知化作文明的刻度——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人类对无限宇宙的热望。1978年,国际天文学界为了表彰他的贡献,将美国哈佛大学天文台1976年10月23日发现的一颗新星命名为“张钰哲星”,编号为第2051号。
1986年7月21日,张钰哲院士去世。当年数星星的年轻人,终于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人类拥有同一片星空,每个人却有自己的宇宙。张钰哲的毕生求索,恰似一面照见生命意义的明镜。若他只困守书斋计较名利,便不会在日军轰炸中冒死转移观测设备;若他仅追逐眼前得失,又怎会甘坐数十年冷板凳,只为从浩渺数据中打捞星座的微尘?宇宙以光年丈量时空,而人类却常被方寸间的得失蒙蔽双眼。那些纠缠于蜗角之争的狭隘,在银河旋臂的壮美中何其渺小;那些沉溺于锱铢必较的短视,在超新星爆发的绚烂前,又是多么的苍白!唯有将心灵锚定在比个人得失更辽远的坐标上,才能像星辰般照亮他人,在永恒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2019年4月21日,在张钰哲院士辞世三十三载后,清华大学天文系成立。2020年3月30日,清华大学天文系获批天文学一级学科博士授权点。在他的母校里,每年都有一群年轻的孩子,接过他丈量宇宙的光谱仪,继续他未竟的演算。
淡泊者:沉默的高贵
《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生在世,大多数人汲汲于名,而施嘉炀,这位清华水利事业的开拓者,却安于学术、安于淡泊。他精心培育桃李芳天下,勤恳造就栋梁兴中华,用奉献书写了沉默高贵的一生。
1902年9月16日,施嘉炀出生于福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辛亥革命后,入福州师范附属小学学习。1915年,年仅13岁的施嘉炀考取清华留美预备学校。1923年,施嘉炀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在美五年间,他共获得了一个学士学位(机械)和三个硕士学位(机械、电机、土木水利)。1928年学成回国,在母校工程系任副教授。此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清华了。
1930年,施嘉炀任土木工程系主任。1931—1934年,施嘉炀兼任清华大学工务委员会主任,负责监修化学馆、生物馆、机械馆以及图书馆的中部和西部的扩建工程。1935年,施嘉炀设计并主持修建了水力实验馆。七七事变后,西南联大成立,施嘉炀任清华工学院院长,兼任西南联大工学院院长。1938年,为给当时的抗日战争大后方提供电源,施嘉炀参与并指导“云南省水力发电勘测队”,两年内共勘测云南省境内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南盘江及伊洛瓦底江等。1942年,他负责设计与监修腾冲叠水河、大理下关和喜洲万花溪等三座水电站,为西南地区水利事业的发展作出贡献。
1948年冬,施嘉炀回到北平迎接解放。1955年,他到苏联莫斯科动力学院进修。1958年,施嘉炀提出在修建水库同时要为防洪、发电、灌溉、航运等部门服务,所以应把“水能学”这门课程改造为“水资源综合利用”,这样才能更好地为中国的水利建设服务。上世纪60年代初,年逾花甲的施嘉炀,不辞辛劳到全国各地进行水利、水电方面的调研。安徽的治淮工程,湖北的长江防洪与堤防,广西的内河航运……这些大量的一手资料,融进了他编写的《水资源综合利用》里。截至1966年,他共编写了5个分册,约70万字。他治学严谨,精益求精,不断修改,直至1996年1月,《水资源综合利用》一书终于正式出版发行。
上世纪70年代初,施嘉炀已是古稀之龄,但他仍坚持经常到全国各地的水库工地讲授《水库工程》等讲义,获得了当地群众及学员们的称赞。1980年,施嘉炀创立了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并创办了《水力发电学报》。改革开放后,随着工农业的快速发展,电力供应一度出现短缺,严重制约国民经济发展。为此,施嘉炀多次提出加速发展电力工业的建议,为国家水电事业的发展出谋划策。此后,随着国家数轮电力体制改革,缺电状况逐渐在21世纪初得到缓解。
2001年12月23日,百岁高龄的施嘉炀在北京与世长辞。他是清华历史上连续服务年限最长的教授,也是清华工科教学的开创者之一。他创建了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为国家培养了几代水利水电科学技术与工程建设人才。他一生都没有当选院士,却把论文写在了祖国的大地上。至今矗立在清华园里的“水力实验馆”是施嘉炀未镌刻的纪念碑。这座优雅、朴实却低调的建筑,像它的设计者一样,不争光芒却铭刻永恒。
开拓者:航空的先驱
有人说,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花语。银杏的花语是:沉着坚韧,永恒的爱。我想,这像极了沈元——那个在遍布银杏的清华路上,坚忍不拔一心向学的福州少年。无论是抗战时期的艰苦生活,还是异国他乡的孤身苦读,都没有冲淡他航空报国的热情。他以钢铁的翅膀丈量天穹的刻度,将毕生化作云层上的航标,在风雷激荡处写下飞行诗篇。
1916年4月,沈元生于福州市,他的家当时在福州城里的双抛路。沈元六世祖沈绍安,是著名的福州脱胎漆器的创始人。沈绍安的漆器店就开在自己家里,是一个手工业家庭作坊,每代都传给长子,一直到沈元的父亲,都是以生产和经营漆器为生。1935年,沈元被英华中学保送到燕京大学化学系。由于当时燕京大学并没有他所想学的工科,1936年夏,沈元报考了清华大学机械系学习航空工程。当年清华全校录取新生300名,沈元入学考试成绩是第三名。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沈元随清华南迁到昆明。194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43年赴英国留学。1945年,沈元获得伦敦大学博士学位。他谢绝了英国大学待遇优厚的聘请,于1946年夏天回到祖国,任教于清华航空工程学系,先后任副教授、教授、系主任。1948年12月,一批进步教授在教授会上,反对国民党反动派搬迁清华的阴谋。沈元坚决站在他们一边,参加了护校活动,迎接解放。在航空系中共地下党员何东昌、屠守锷等人的推荐下,沈元被推任为清华航空系主任。1951年,清华大学成立航空工程学院,沈元被任命为院长。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清华航空工程学院调出,组建北京航空学院(现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36岁的沈元被任命为副院长。1958年,他率领全校师生自行设计建造了中国第一座中型超声速风洞。1980年,他担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院长,1982年11月起任名誉校长。1991年,沈元被授予航空航天工业部劳动模范称号;1992年被授予航空航天部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1993年,被英国剑桥国际传记中心授予“1993年世界杰出知识分子”荣誉称号及金质证章。
2004年5月30日,沈元院士在北京去世。清华路上的这片银杏叶带着对国家永恒的爱离开了,却有更多新的银杏叶接替他守护祖国的天际线。在他去世的半个月前,2004年5月18日,清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正式成立。次年,清华大学-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联合研究中心成立。2011年,清华大学与军队开展飞行学员联合培养。2024年12月26日,我国第六代隐形战斗机成功试飞,外形酷炫设计超前,被人们称为“银杏叶”。这是祖国天际线上最动人的羽翼,这也是对沈元院士那航空报国、开拓进取、躬亲教育、坦荡磊落的一生,最好的致敬和怀念。
教育者:为政的俯仰
也许,岁月能改变山河,但历史将不断证明,有一种精神永远也不会失落。崇高、忠诚和无私,将超越时空,成为人类永恒的追求。
也许,时光会冲淡记忆,但福州人绝不会忘记,曾经有这样一位福州清华校友,他把前半生献给了母校清华,锐意进取,开拓创新;把后半生献给了家乡福州,海丝拾贝,榕荫问道。他就是清华校友、福州大学原校长吴敏生。
吴敏生,1946年8月出生于平潭。19岁时,吴敏生考取清华大学机械系。他从平潭小岛来到西禅寺,再步行到福州三中集合,由省教育厅的同志护送进京。那一天,是1965年8月21日。1970年毕业后,吴敏生留校工作,历任清华大学党办副主任、机械系党委副书记等职务,后获得德国亚琛工业大学工学博士学位。1993年起他担任清华教务长,后兼任清华研究生院副院长。
在清华任职期间,吴敏生负责领导学校“211工程”和“985工程”建设的教学工作,致力于推动学校教育教学改革,在国内率先提出建设“精品课程”,创设工业训练中心、教学研究与培训中心、注册中心等机构。他还负责筹建清华唯一异地办学机构——深圳研究生院,并任首任院长。
2002年8月,经福建省委与清华会商,吴敏生出任福州大学校长。他没有考虑个人得失,以最快的速度走马上任。2002年8月21日,福建省委宣传部有关领导接吴敏生抵榕。这一天距他北上清华求学,时隔整整37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在吴敏生任福大校长期间,福大有了巨大的发展。他提出创建“东南强校”的目标和“两个阶段四步走”的战略步骤,还推动提炼了福州大学校训和“三种精神”。有人问他大学最缺的是什么,吴敏生半开玩笑地讲,大学校长都是化缘的僧人。他说:“最缺的还是钱,没钱就请不到人。大学论坛上的校长都有自己的苦恼,比如债务问题。”为了学校、为了职工,他俯下身子,四处“化缘”。2002年他刚上任的时候,福州大学科研经费不到2000万元,2007年已经突破一个亿。
都说“学而优则仕”,在高校里能抬得起头、向高处看的学者不少,但像吴敏生这样,俯得下身段、拉得下脸面、踩得了泥泞、挽得起长衫,踏踏实实为师生做事、为家乡谋发展的为政者,却是少有的。仰是抬头,俯为低头,“俯仰之间”体现的是为政者的内在修养、使命担当与为政智慧。作为一校之长,吴敏生仰观教育之大,俯思胸襟所纳,明大势、立政德,始终保持昂扬振奋的精神状态。他仰望榜样之星,俯知行路所向,从林则徐、沈葆桢等福州先贤身上汲取勤政爱民的精神养分,涵养家国之情,坚定教育者的初心,明晰大学发展的方向。时至如今,我们仍能听见他从历史深处传出的回声:为政者的俯仰,不仅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厚实的品行。这是吴敏生留给福州清华人永不褪色的精神坐标。
吴敏生特别重视校友工作。他怀着“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的大爱,总以“与人为善、助人成功”之心对待校友。2007年至2017年他担任福州大学校友会会长,为福州大学校友工作和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2010年卸任福州大学校长后,他继续坚持不领报酬,对各地福州大学校友会的创建、换届和发展给予了详细的指导、支持。2015年他当选清华大学福建校友会会长后,对清华校友处处施以援手和帮衬,关心关爱新到福州安家的校友,直到2019年9月7日,他因病猝然去世。在此前几天,他还看望了外地来榕的清华校友。我们的老学长啊,他那颗深深爱着清华、爱着福州的心,是多么地不想、也不愿停下来啊!
最后的离去与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生命的来往;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光一样,都是太阳的辉煌。伟大生命的尽头从来都不是消逝与虚无,而是星辰与原野。我想,关于清华、关于福州,这所有的赤忱与真挚、动人与不朽,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深深融入每一个福州清华人心中,激励着一代代的福州清华人在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正如吴敏生学长生前所言:“春蚕总有丝尽日,蜡烛难免成灰时。然而,尽而又续,灭而再生。于是,孕育出世代植根于人们心田中永不凋谢的鲜花,象征一种永恒的神圣和无尽的希望;于是,新潮推前浪,代代相传,传递着永不凋谢的鲜花。”
(资料来源:清华档案馆官网、清华校友总会官网、清华新闻网、清华大学党建网、清华校史馆官网)
(原文刊载于《福州晚报》2025年4月8日、9日、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