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作家马识途

卫建民

现代作家中,很少有人能活过百岁。马识途先生以110岁高龄安详辞世,创造了生命史、文学史上的奇迹。

由周立波主编的1959-1961《散文特写选》,收入马识途的《老三姐》。这篇兼具革命回忆录和文学性散文的作品,政治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受到那个时代的欢迎。也因为这篇作品,马识途的创作才能受到文学界的注意:这是一篇纪实作品。在回忆录《百岁拾穗》里,作家专门用一章再写《老三姐》,回忆他当年做地下工作时掩护过他的革命根据地群众,一位烈士的母亲。这篇作品,原本是为纪念新中国成立十周年而写,最初发表在四川的刊物;后来,《人民文学》转载,中国作家协会的几位领导专门找到马识途,欢迎他到文学界,请他多写类似《老三姐》这样的好作品。马识途虽在青年时期就喜欢文学,但他在新中国成立后进入政府的重要部门担任领导,其志不在文学创作。他最后以“作家”名世,并担任四川文联、作协领导,真是阴差阳错,是一段龙门阵。

《夜谭十记》是作为小说家的马识途的代表作。因为其中一篇《盗官记》被拍摄成电影《让子弹飞》,并取得成功,马老在垂暮之年还火了一把。其实,电影和小说是不同类型的艺术作品。马老的小说是以四川人摆龙门阵的形式,娓娓动听地讲述腐败的旧中国的社会混乱、官场无耻、人民遭殃,小说本身就荒诞不经。电影经过再创作,更是夸张、荒谬,是专以搞笑为能事的。

《夜谭十记》是带漫画性质的小说,从中可见旧时代的四川的社会风貌,从小说的性质说,它类似鲁迅先生说的“谴责小说”或“黑幕小说” ,是严肃的、在讽刺中带批判性的。电影《让子弹飞》的主要演员以喜剧擅长,是在夸张中逗观众笑的。但是,电影的受众毕竟多于纸质书的读者。从此,凡提起马识途,必定提及《让子弹飞》。这就像四十多年前的电影《黄土地》一样:新生代导演的电影本来以摄影取胜,从电影蒙太奇和审美上打破观众对电影的传统观念 ;《黄土地》原作里的文学元素,实际是很稀薄的,但电影获得成功后,人们介绍几被人忘记的老作家柯蓝同志,首先说此老就是《黄土地》的原作者。于是,青年观众就齐刷刷地把头转向早被人忘记的白发老作家, “哇哇”声一片。

《夜谭十记》从时间概念说,是历史小说,是一个时代的哀歌。人民文学出版社曾出版《马识途讽刺小说选》,把马老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分类 ,体现了马老对官僚主义体制的深刻洞察力和从容描述的才能。他长期在政府部门担任领导工作,对体制的弊病、人性的复杂有切身观察和体验。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不少有合理的荒谬感。《对策》里的官油子、老官僚的嘴脸,说的做的都合乎程序,谁也奈何他不得。《学习会纪实》里写道:“公文生产出来了,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旅行。从这个书记的办公桌旅行到那个副书记、局长、副局长的办公桌。反正办公桌都够大,抽屉也像一层一层的楼房,尽有文件安全地休息的房间。”《专车轶闻》《五车书不如一本书》等作品,凡是在机关长期工作过的人,都会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熟悉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写小公务员在体制内的卑微、胆小、可怜,比契诃夫还要写得深刻。

马老曾在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中磨炼,在多种岗位任职,对各种人物多有接触。他看到,活生生的人深深掉在官场文化里不能自拔,认真做着一个又一个笑话,一辈子就这样混下来了。马老是官场中的清醒者,同时也成为看客,冷眼旁观,有幽默感,懂诙谐。这样的人不会钻牛角尖,事事想得开,事能知足心常惬 ,当然就长寿。

(原文刊载于《今晚报》2024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