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罗伯特·白英的西南联大岁月

赵俊姝 胡显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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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白英摄于1945年

英国作家罗伯特·白英(Robert Payne 1911—1983)1943年9月抵达昆明,1946年5月离开。联大任教期间,白英社交活跃,与昆明各界人士广泛接触、深入交流,往来之人以学者、作家、诗人和青年学子居多,对此白英在他战时所著的两部日记中多有记述。笔者标注了两部日记中白英在昆期间(1943年9月至1946年5月)所交之人,以期能较为完整且客观地呈现白英联大期间社交网络之概貌。

日记中涉及人名之处,白英通常采用三种策略加以处理:其一,使用人物全名;其二,仅保留人名(威妥玛拼音)的首字母;其三,省略具体人名,直接以人物头衔或职业称呼之。如此为之,乃是出于对目标语读者阅读体验的考虑,因为在白英看来,一页充斥着中国人全名的文字极易让西方读者头晕目眩而不知所云。白英此举虽然有效降低了目标语读者的阅读难度,却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物之间的混淆。笔者根据上下文提供的信息为部分人名适当增加了说明,以示区别。

以下按年度分三类人物呈现白英的社会交往情况:1. 给出全名的人物;2. 保留部分姓名(名字首字母)的人物;3. 未给出姓名的人物。人物以白英日记中出场之时间先后排序。

1943年9月至12月:

给出全名的人物:梅贻琦、林语堂;未给出姓名的人物:向白英讲述联大南迁经历的联大教授、来自波兰的化学教授、一位年轻的无线电报员、一位国外来的商人、一位预言中国未来的老教授、一位年轻的中国诗人。1944年:

给出全名的人物:卞之琳、Liu Lien、闻一多、张奚若;保留部分姓名的人物:精通中国诗歌的K.、鲁迅故交Y.、为白英日记提建议的R.、 雨水专家T.、物理化学家P.、国民党报刊编辑S.教授;

未给出姓名的人物:一位来自北平的联大男生、一位来自北平的联大女生、两位在联大学中文的印度学生、一位中国著名哲学家、一位自北平来昆的青年学生、一位地理学专家、一位研究明代的历史教授、一位与居里夫人颇有渊源的教授、一位著名社会学家、一位与白英讨论青铜器的著名诗人、一位与世无争地过着田园生活的教授、三位讨论南京大屠杀的学生、一位讲述电影院枪杀汉奸的男生。

1945年:

给出全名的人物:从西藏、丽江一线归来的Pierre Goulart、美军士兵Big Bill、沈从文、关麟征、傅斯年、温德(Robert Winter);

保留部分姓名的人物:助理教授C.、从缅甸归来的联络官员K.、与白英一起欣赏中国画的T.、从满洲来的J.、讲鬼故事的R.、告知白英罗斯福死讯的M.、与白英讨论巴金作品的L.、陪同白英探访日本战俘的J.、住在昆华中学的教授K.、谈论内战的C.、印度学生K.、飞越喜马拉雅的飞行员J.、协助白英编译中国诗集的C.、书写中国人性格的L.、在白英指导下完成论文的学生K.、为友人筹钱的K.、决定放弃文学转学经济的学生J.、向白英请假参加游行的K.、将一二·一惨案四烈士生平翻译成英文的H.;

未给出姓名的人物:一位一只眼睛失明的联大教授、一位与白英谈论民主法制的学生、俄国酒商、一位论文写得极糟的学生、白英的继子、一位美国士兵、包租者、包租者的秘书、白英的继女、一位即将回国的印度学生、一位厌倦了战争的美国士兵、向白英展示其兄弟行刑前所作短诗的年轻男孩、一位城市治安官员、一位英国教授、与白英讨论国民政府腐败现状的两位年轻诗人和一位语言学家、一位向白英讲述一二·一惨案中四位学生遇害经过的学生、一位美国教授、教育部副部长。

1946年1月至5月:

给出全名的人物:蒋梦麟、印度驻外代表Menon、《天下》主编温源宁、罗隆基、张君劢、蒋介石、顾维钧、社会学教授陈达;

保留部分姓名的人物:讲述日本上尉俘虏故事的J.、描述事物之美的K.、回忆住院往事的L.、与白英同往医院的学生J.;

未给出姓名的人物:效力于美国情报局的将军、两位谈论美国对中国影响的学生、来自暹罗的中国人、讲述住院经历的学生、一位医生、曾在越南海关工作的中国人、监察院院长。

以上所列三类人物中,身份完整可考的仅限于第一类人物,而第一类人物中,对白英文学创作与翻译影响较大的当数林语堂、卞之琳、Liu Lien、闻一多与沈从文五位(以五位人物在日记中的出场先后为序)。以下笔者据白英联大阶段日记分而简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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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

白英与林语堂:白英联大日记里林语堂(“Lin Yutang”)的名字共出现了3次,全部集中在1943年12月21日的日记里。是日,白英与林语堂在联大校长梅贻琦家中聚会,两人畅聊翻译,所论内容大体围绕翻译的重要性、翻译的现状与译者的无奈三个方面展开。其一,翻译的重要性;中国位列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首,然而直到现在,西方国家对中国历史与现状几乎一无所知,这容易导致对中国的误解。为避免战争冲突,中西方亟须借助翻译建构彼此之间的沟通与理解。其二,彼时的翻译状况不尽如人意;在林语堂看来,翻译工作还未开始,一切皆需从头做起。一方面,西方有价值的书籍还远远没有尽数译为中文。另一方面,向西方讲述中国传统美德与思维方式的书籍仅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一书;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著作乃是当时唯一一本向西方介绍汉语语法的书籍。其三,译者的无奈;面对如此繁重的翻译任务,译者们却有心无力。战时的昆明,虽译家云集,但在经费极其紧张的情况下,“遍译中国经典,构筑中西方理解基石”的愿望委实难以实现,是故中国在西方人眼中仍旧是谜一般的存在。此外,白英还在当日的日记中写下了他对林语堂的印象:着一袭紫红色绸袍,面色棕褐似核桃,神情略带忧郁,态度非常谦逊,当白英提到他的成就时,他仅报以淡淡一笑,转而说起自己想要留在中国的意愿、自己对学生们的儒学教导、《红楼梦》的翻译以及其所译的《冥寥子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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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

白英与卞之琳白英联大日记里卞之琳(“Pien Chihlin”)的名字共出现了4次,1944年1月18日日记和1944年1月31日日记各2次。1944年1月18日,联大两派学者再一次围绕中国诗歌展开讨论,其中一派学者认为,中国诗歌历经3000余年的发展,如今已经到了重新开始之时;另一派则认为,中国诗歌应该在继承传统之精华的基础上与当下现实相结合。白英借此良机向精通中国诗歌的K.求教两首最具代表性的中国现代诗作。慎重考虑之后,K.选了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和卞之琳的《春城》,白英随即在日记中抄录了这两首诗的英文译本。其中《春城》一诗的译文乃出自卞之琳本人之手。抄录完毕,白英坦陈,自己对卞之琳的诗作及其译诗并不能全然领会,原因在于,诗人卞之琳好似一位跳水健将,由至高之处纵身跃入深不可测的诗海,他对这片诗歌海域的探究之透彻远胜于前人。1944年1月31日,白英与卞之琳相约泛舟滇池、朝圣西山。泛舟之时,白英注意到卞之琳对湖中水草颇感兴趣,他半卧船中,头伸到船舷外凝视水草随波而动,此情此景令白英联想到诗人雪莱当年注视纸船漂浮流逝的场景。而后两人舍舟入林,品茗云栖禅寺,继而乘兴登顶龙门。下山途中,卞之琳感叹道,龙门寺院全然不见道士之踪影,似一切皆由上天恩赐使然,甚妙!转而笑问白英:如此仙境日后可愿再来?得到白英的肯定回答之后,卞之琳却出人意料地建议白英不可再来,因为在中国如此美丽之境实在不宜二至。

白英与Liu Lien白英联大日记里“Liu Lien”的名字出现了104次之多,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由此可见。Liu Lien是白英到联大任教后结识的好友,他早年曾在耶鲁大学求学,是白英众多朋友中唯一精通三种文化(即希伯来-希腊-基督教文化、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一位。Liu Lien虽不在联大任教,却与联大教授往来甚密,是联大人尽皆知的人物。在白英1944年12月6日日记里Liu Lien首次登场,是日,Liu Lien与白英一同参加了讨论民盟报刊创办的秘密会议。此后Liu Lien便成了日记中的常客,频频出现。翠湖湖畔、Liu Lien家中、白英住所,两人交谈内容涉及日本侵略、报刊创办、民族主义、中国农民、中国绘画、中西文学、知识分类、宗教、战争、领袖人物、翻译问题、一二·一惨案、未来中国等主题。在1946年5月2日日记中Liu Lien最后一次出现,彼时抗战已取得胜利,白英不日将随联大师生启程北返,遂于当日来向Liu Lien辞行。Liu Lien因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只得留守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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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

白英与闻一多白英联大日记中闻一多(Wen Yi-tuo/Wen Yi-to②)的姓名共出现20次。白英与闻一多相识于昆明,共事于联大,两人相交甚笃、感情深厚。白英视闻一多为“blood brothers”(歃血为盟的结义兄弟),并在日记中记录了与闻一多交往的点点滴滴。在1943年12月9日的日记中,白英首次提到闻一多其人其事:大名鼎鼎的闻一多亲率联大师生从长沙出发步行前往昆明,完成了伟大的朝圣之旅。这之后,日记在1944年4月10日至1944年12月5日之间出现了近8个月的空缺,是故,再次提到闻一多已是在1944年12月9日的日记里了。当日,白英应邀参加民盟的秘密会议,闻一多亦在与会者之列。时隔6日,在1944年12月15日日记中,白英将社会学家张奚若与闻一多相提并论,称两人均系联大最受欢迎的教授、联大之中流砥柱者也;另,张奚若先生较闻一多先生身体更强壮、言语更直率,但思想却不似闻一多先生那般复杂与热情。1945年初,日军败象已现,抗战胜利在望,联大师生归乡之情日盛。于是在1945年2月10日日记中,白英写下了大家的心声:盼望闻一多先生带领大家北返,正如七年前他带领大家南迁一样。在1945年2月19日日记中,白英记录了闻一多罹患伤寒、令人担忧,回忆了与闻一多的初次相见,一扫阴霾,讲述了闻一多早年的经历与当下的困苦,描绘了闻一多甘为人师、引领年轻人热爱中国文学和追求自由的悠悠情怀。1946年2月14日下午,漫步湖边之时,闻一多向白英表达了对昆明城中秘密警察、持弹士兵的厌恶之情,对内战将至的忧虑以及对长久和平的向往。1946年3月9日日记,白英在论述中国传统文化重要性时,引述了闻一多关于汉字与诗歌的观点。1946年3月17日乃是一二·一惨案四烈士出殡的日子,白英在昆明小西门附近亲眼目睹了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及随后的葬礼仪式。闻一多、钱端升和吴晗三位教授在葬礼上发言。闻一多的发言简短而朴实,对于这一时刻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意义,白英已了然于胸。在1946年4月30日日记中,白英记述了他与闻一多的最后一次会面:彼时白英不日将赴北平,遂于当日拜访了闻一多并与之道别,谈及今后的打算、避免内战之法、白英的两个愿望③以及两人的北平之约④。1946年7月20日日记中,白英得知五天前闻一多遇难的消息后,忍泪含悲以“噩梦”为题写就英文悼文一篇,回述了闻一多的殉难过程,追忆了与闻一多的交往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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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白英与沈从文:沈从文(Shen Ts’ung-wen)的名字在白英日记里出现过2次,分别是1945年8月4日和1945年11月4日。8月4日日记记述了白英眼中沈从文的湘西情结:白英一直对中国少数民族颇为着迷,对苗族更是情有独钟,于是在1944年翻译完成了沈从文描绘湘西苗族的系列小说,由此便与沈从文结下了一段文缘。据白英所知,身为苗族,沈从文虽然深爱着自己的家乡与民族,但近乡情怯的他却对归乡一事顾虑重重,唯恐打破心目中故乡美丽的光环,因此他宁愿选择用文字书写自己童年记忆里的家乡。然而白英认为,沈从文之担忧实在大可不必,理由在于,苗族乃是一个充满传奇的民族,魅与美古而有之且至今未变。这一点从苗族入昆明城之情景便可看出:苗族人身披刺绣锦袍,头戴奇异高帽,优雅而敏捷地穿城而过,马背上的苗族女孩在耳环、珠宝与刺绣的装饰之下,俨然一位骑马入城的公主。在1945年11月4日日记中,白英论述了在世间留存伟大文艺作品的重要性,其间援引沈从文对《边城》的评论佐证:世人终有故去的一天,然而这本书中却留下了他们曾经彼此相爱的证据。

参考文献:

①Payne R.:Forever China. New York:Dodd Mead and Company1945.

②Payne R.:China Awake.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a,1947.

注释:

Liu Lien是白英日记中谜一样的人物,笔者虽已设法多方查找,但至今仍未能确定他的中文名及身份。

白英日记中“Wen Yi-tuo”出现过19次;“Wen Yi-to”出现过1次。

白英的两个愿望:其一,去北平;其二,和平。白英认为第二个愿望的实现更为重要。

白英与闻一多约定回到北平后两人一起合作翻译《庄子》。

(节选自《新文学史料》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