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昌:贡献生命的诚恳

张在军

吴其昌

在短短四十年的一生中,为学,他给后人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国学研究遗产,这些成果的范围之广、价值之高令人惊叹;为人,他虽是一介书生,却在九一八事变后,绝食请愿,不惧牺牲,热忱的爱国之心令人感佩;为师,他劳心劳力,去世前经常拖着孱弱的病体站在讲台上,学生、亲友劝他注意休养,他说,“国难深重,前方战士效命疆场,后方教授当尽于讲坛”,无私奉献之情令人敬服。

从父母早亡的贫困学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的高才生

吴其昌,字子馨,号正厂,1904年生于浙江海宁。为诗人徐志摩的表弟。只是,论家境,吴远不及徐。他自幼酷爱阅读,“五岁知书,十岁能文,乡里称(其)为神童”,曾与徐志摩一同受教于桐城派古文家张树森。不幸的是,吴其昌十二岁丧母,十六岁丧父,生活十分困苦,小学毕业后即辍学了。然而他不肯与其他少年一样去学“生意”,便自己在乡里间借书读。

1921年,十七岁的吴其昌考入无锡国学专修馆,跟随太仓人唐文治研究宋明理学,学业表现十分出色,与王蘧常、唐兰合称“国专三杰”。

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开办,吴其昌报名应考。此次招生共录取学生三十三名,他以第二名考中,第一名是河南人刘盼遂。后来研究院第二届招生考试时,第一名是河南人谢国桢,第二名是浙江人刘节,“河南出状元,浙江出榜眼”的佳话因此在研究院流传开来。

是年9月9日,研究院举行开学典礼,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大导师先后到校任教。各位教授有不同的研究领域,吴其昌择定“宋代学术史”为研究题目,便由梁启超担任指导教授。早在1918年,徐志摩就已经成为梁启超的弟子,这对表兄弟又一次成了师兄弟。

自1925年11月起,吴其昌开始记录和整理梁启超在清华的讲稿,其中不少经他整理的篇目后来都成为梁的代表性文章。可以说,二人的师生缘对双方的学术生命而言,都极其珍贵且意义深远。

同时,吴其昌选修了王国维开设的“尚书”“古金文字”等课程。王国维也是海宁人,他的满口方言全班只有吴其昌能完全听懂。1926年,清华国学研究院首届研究生毕业,吴其昌因成绩名列前茅得以申请留校一年继续研究宋代学术史。他的同学、之后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方壮猷称其“从海宁王观堂(即王国维)治甲骨金文及古史,复从新会梁饮冰(即梁启超)治文化学术史,备受二先生之奖掖”。

陈寅恪也曾向辅仁大学校长陈垣推荐吴其昌,信中有言:“吴君高才博学,寅恪最钦佩,而近况甚窘,欲教课以资补救……如有机缘,尚求代为留意。吴君学问必能胜任教职,如其不能胜任,则寅恪甘坐滥保之罪。”学识渊博如陈寅恪,对他褒扬至此,可见吴其昌之才。

1928年,在梁启超的举荐下,吴其昌受聘于南开大学,在预科教授文史,由此登上高等学府的讲坛。1929年,梁启超骤然病逝,吴其昌代表清华国学研究院全体同学在香山墓前致辞。祭文满含对导师去世的悲痛,深情忆述了往日师生间其乐融融的问学情景,感人肺腑。在梁逝世后的第二年,吴其昌转任清华大学历史系讲师。

吴其昌《金文历朔疏证》

位卑未敢忘忧国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吴其昌与妻子诸湘以及弟弟、燕京大学学生吴世昌一同绝食,要求国民政府积极抗日。他们一路从北平到南京,先后向张学良、蒋介石请愿,得到蒋的肯定答复后,哭谒中山陵。吴其昌与妻、弟三人至此才恢复进食,共计绝食八十四小时。此事震动全国,响应他们的声援、请愿活动此起彼伏,民众抗日救亡的激情进一步高涨。

南下途中,滞留天津车站的吴其昌在报纸上看到徐志摩因空难身亡的消息,哀痛不已。他在《志摩在家乡》一文中写道:“‘中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时十分,车过济南党家庄开山脚下,凭吊志摩表兄殉难处,时全家三人绝食第四十六小时。其昌记。’这一行歪歪斜斜的蓝色字,到现在还记在一张破敝的《大公报》报沿上。我们相信这一行字,长长久久不致于磨灭。”

然而,“合门绝食”的吴其昌很快被清华大学借故解聘,旋赴武汉大学历史系任教授。

1932年,吴其昌偕妻子来到美丽的珞珈山。在武大,他主要讲授《古代文字学》《商周史》《中国通史》《中国文化史》《宋元明清学术史》等课程。此外他还撰文、著书、做报告,继续为救国呐喊、呼号,终因积劳成疾,于1937年春患急性肋膜炎住院。吴其昌于病中赋诗道:“寂寞帘扉起暮埃,江城迢递卧荒莱。离离瘦骨媚孤影,劳劳人间滋百哀。忧国不辞身独瘠,忆辽常梦鹤重还。何须金篦苦针灸,沸血胸中自往来。”

吴其昌手稿《金文世族谱》

抗战爆发后,武汉大学西迁四川,吴其昌夫妇带着女儿吴令华来到美丽幽静的小城乐山。凌云寺的大佛,乌尤寺的绿荫,使喜爱文物和旅游的吴其昌恋恋不舍。1939年8月19日,日寇轰炸乐山。吴其昌正在重庆开会。一颗炸弹落在吴家后院外,弹片飞进屋内,幸未伤人。吴其昌自渝回来,不问家中有无损失,只问朋友谁家遭难。听说叶圣陶家房子被烧,叶母差点逃不出去,吴其昌顾不上吃饭,赶到叶家慰问。轰炸之后,吴其昌和其他教授一起,在乡下租了间房子躲警报。那里驻有一支新兵部队,正进行上前线前的训练。乡下写作条件差,吴其昌有空就去和战士聊天,给他们上历史课,鼓励他们英勇杀敌。

1939年秋,吴其昌陪故宫博物院的马衡院长第二次上峨眉山,回来即开始咯血,时轻时重,迁延不断。1941年又兼任历史系主任,工作忙碌异常,四川气候潮湿,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但仍白天拄杖上课,深夜埋头撰文。除了继续中国田制史、二十四史中的《食货志》以及《逸周书·王会篇》的国名补疏等研究外,他将治学旨趣与时局结合起来,以古鉴今,写下了《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斗争》《蛮族侵略历史性的比较》《民族盛衰的关键和我们救国的态度》《一千年来民族文化盛衰之症结》《中日战争的一个历史看法》等文章,充分彰显了学术研究的现实关怀。此外,他还筹划成立东亚史研究会。

吴其昌全力投入繁忙的抗日救国宣传中。“他到处讲演,对青年学生讲,对抗日军官讲,对大小官员讲;讲日寇对我侵略的历史,讲历史上的国难教训,讲抗日必胜的信心,讲中华民族的英雄人物,讲国民特别是‘士’对国家民族的责任。”对于抗日战士,吴其昌往往敬重有加。据吴令华说,“有一次,爸爸带回一个小伙子,说是在浙江同乡会上认识的,是个空军,负伤来到乐山;又说是南洋华侨,在此举目无亲,衣食无着。爸爸敬爱抗日英雄,就将他带到家里,为他租旅店,送衣被,管饭食,还给钱,并叫妈妈和我常去照顾他。最后发现那人是个骗子,卷钱物逃跑了。妈妈埋怨爸爸轻信,爸爸却说:下回遇到抗日将士落难,我还要帮”。

战事胶着,内政腐败,吴其昌感时伤乱,义愤填膺。他盼望中兴,却屡屡失望,心志难酬,医食无保,在诗词中不时流露出悲苦之音。

壬午除夕

腊鼓梅花岁又新,偶因儿女觉春温。匈奴未灭家徒在,饥溺同深耻不贫。

心事无穷搔短发,万方多难看浮云。明年四十惊无闻,髀肉抚摩负此身。

身染严重肺病,却生活窘迫的吴其昌曾参加乐山嘉峨师管区主办的“中国之命运读书心得”征文比赛,以求薄酬。有人议论:一位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历史系主任,竟投稿一个师管区征文得奖,太降格了!有人背后还讲他是穷极无聊,更多师生却深表同情。他确实很穷,且贫病交加,一筹莫展。应约征文,降格以求,总还是凭劳动所得的正当收入。

亲友劝他保重身体,吴其昌说:“不至抗战胜利之日,决不休假。”陈寅恪自香港脱险平安抵达广西桂林后,来信婉言劝道:“尊恙想是过劳所致,不知能稍休养否?念念。”但他仍不肯稍加懈怠,数年中发表有关宋元明清学术史、古史国名考证、古音韵学、历代边政借鉴、民族抗御外侮史鉴,及纪念梁启超、王国维等师友的论文三十余万字,还写下宣传长期抗战、鼓舞士气的时论文章,共百余篇二十余万字。他还重编高中教科书,又打算编一部《抗日英雄贤豪传》,搜集了许多资料。每到假期,帮父亲抄稿就成了女儿的一项任务。吴令华在一篇回忆录中说,“我至今犹记得:在西川偏僻小城的深夜里,宁静安谧,只闻大渡河水奔腾不息,汹涌澎湃,只见爸爸书房里一灯如豆,荧荧闪烁,爸爸独自边咯血边扶头撰文,直到天明。”

1943年春夏之交,吴其昌带病到重庆开历史学会及史地教育委员会会议,归途即感不适,到家大口咯血,但仍坚持授课。是年11月,冯玉祥到乐山为抗战募捐,给吴其昌送药,并要求他作文宣传。吴其昌又带病写了几幅金文书法作品,参加义卖。

吴其昌与其弟吴世昌(1942年乐山)

吴其昌摄于重庆(1943年春)

半部《梁启超传》成遗著

1943年末,重庆胜利出版社为发扬文化传统、凝聚民族精神,组织编纂《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特邀吴其昌承担《梁启超》一题的撰著。既感师恩,又以民族文化建设为己任,吴其昌因此不顾病势沉重,欣然应允。吴其昌自述:

受命奋兴,时病正烈,学校正课,至请长假,而犹日日扶病,搜集史料,规画结构,创造体例,起打草稿,虽在发烧、吐血之日,亦几未间断,其事至苦,……近两月来,几于日夜赶撰此稿,朋友劝阻而不果。

12月中旬,他开始著《梁启超传》一书,从搜集史料,规划结构,创造体例,起打草稿,至1944年1月19日完成上半部,共三章五万余字。蒿目时艰,吴其昌炽热的救国情怀在《梁启超传》一书中展露无遗。完稿不久后的一天,吴其昌照常拖着病体走上讲台,课还没上完,就突然吐血不止。当时已毕业留校当助教的学生马同勋,急忙将老师背回家。进入2月份,吴其昌完全卧床了,最后昏迷不醒。

2月23日凌晨,吴其昌忽然清醒,大声说:“快快做饭,我吃了要去开会。”夫人问:“去哪里开会?”他拉过夫人的手放在额上,说:“这里——学堂里。”随即又昏过去。早上六时许,吴其昌永远离开了人间。

国民党中央社首先发表了吴其昌逝世的消息,随后重庆《新华日报》转载了中央社电讯,对这位爱国学人的早逝表示哀悼,并加编者按语:“(吴其昌教授)对本国史造诣很深,深得学生敬爱,吴先生贫苦力学,平易近人,富于爱国思想,……学人逝世,极堪哀悼!”

吴其昌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撰写的《梁启超传》“冀少酬先师任公知遇之厚”,虽仅成上部,仍足以显现其学术精神。他自认“本书为其昌呕血镂心之著述,虽片言只字,未敢稍苟”,写作也“正因负责、确实、认真三义坚守不渝之故,乃至误期”。该书出版时已成其遗著。因此,书稿印行时,也与同一系列的其他作品不同,为表哀悼,出版社以“胜利出版社编审组”为名特别在卷首附上了《作者小传》。

1945年孟夏,陈寅恪作文评价《梁启超传》:“子馨此书,叙戊戌政变,多取材于先生自撰之戊戌政变记。此记先生作于情感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子馨撰此传时,亦为一时之情感所动荡。故此传中关于戊戌政变之记述,犹有待于他日之考订增改者也。”

吴其昌《梁启超传》

贡献生命的诚恳

武大学子王禹生在《嘉乐弦歌忆旧》中说,“战时教授均极清苦,吴师(即吴其昌)身长消瘦,经常穿一身蓝布长衫,吴师的课不论冬夏都是排在下午第一二节——因为上午是吴师念书的时间。授课时精神、声音、情感,可以使全班学生全神贯注,黑板字写得细小秀致。课后同学都不忍擦掉。”

马同勋1936年8月考入武大史学系,1942年毕业并留校任教,在吴其昌的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中度过了最为珍贵而充实的八个春秋,是直接受教于吴其昌时间最长的门生。六十多年后,马同勋每每忆及老家大庭中央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大学时代的恩师吴其昌就如影随形地浮现在眼前。抗日战争期间,学习条件极差,没有教材,没有讲义,全靠课堂记笔记获得知识。吴其昌讲课时非常生动和精辟,操一口浙江口音,担心自己讲的话学生不一定能完全听得懂,所以每次下课时,都要将所有同学的笔记本收上去,带回去一一批改、更正后,再发还给学生,每节课均是如此。后来,吴其昌发现马同勋的笔记比较全面,就只把他一人的笔记本收回去细改,作为模板,叫其他同学对照马同勋的笔记订正修改。

马同勋回忆,“先生每次讲课都是一篇完整的学术专题讲演,主题鲜明,逻辑严谨,语言考究,又不失风趣。古代文字学、宋明理学、佛教与禅宗均为义理难解的课程,经过先生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讲解,旁征博引、风趣幽默的阐述,不知不觉间把我们引回历史长河,大有亲临其境之感,至今记忆犹新。听先生授业真是比淋浴春风而有过之……每逢讲到西晋、北宋、明代亡国之痛时,先生惋惜悲愤之余,总是结合抗日战争现实谆谆教诲我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上课时,先生曾领导我们高唱岳飞的《满江红》和抗战歌曲《松花江上》,大讲岳飞、文天祥的抗敌入侵事迹以激励我们的爱国热情。在先生的教育影响下,全班十一位同学中,有七人奔赴抗日前线,二人为国捐躯。”“先生有时讲着讲着就会咯出一口血来,同学们劝他早点回去休息,先生却说:战士死在疆场,教授要死在讲堂,我已活了四十岁,如加倍努力,不就等于活了八十岁吗?稍事休息后,先生又振作起来,继续上课,我常常是噙着泪听先生讲课,受先生精神的鼓舞,愈加勤奋。”

学生于极荣在吴其昌去世之前,曾经见过老师一面,“某日上午,予赴文庙图书馆借书,十一时许事毕返舍。当行至图书馆对面过道时,突见先生徘徊于教室外之走廊间。是日春风骀荡,天气温暖,而先生犹着棉袍黑褂,戴暖帽,围围巾,扶手杖,形容憔悴。踽踽独行,似有所思,亦似有所寻。予一见之下,不禁骇然。心念先生卧病已久,何故独自来校,徘徊于教室之前。于是趋前搀扶,问以何事来此。先生答云:自入春卧病以还,久已不见诸君,心常耿耿。今日精神稍佳,故来探视。予聆闻之余,颇觉不祥,当劝先生勿以此为念。适历史系有二三同学从走廊前经过,于是相偕护送先生返家,不数日先生即与世长辞。”

求学路上的诸位师长是如何爱护、培养自己的,吴其昌便同样那般对待他的学生。而面对女儿,他的一言一行就是最好的教育。吴令华在《清华同学与学术薪传》一书中说:“父母亲没有亲生儿女。在血统上,他是我的舅父。我是两岁多来到他的膝下,受他抚育。十年多的光景,父母亲给了我全部的爱。……耳濡目染父亲的‘身教’,在我心中深深埋下的是‘爱国’的种子,养成的是酷爱读书的习惯。说到‘言教’,我记忆最清楚的是八个字:‘做事负责,不要撒谎’。”

“贡献生命的诚恳”,是吴其昌在武大的一次讲演中提出的。他说:“‘诚恳’,是一切一切学问的根本态度。无论那一种学问,我都情愿用我的生命去换这种学问,我就把我整个‘身’和‘心’贡献给这一种学问,我就拼命去做这一种学问,我就真用我的生命去换这一种学问。立了这样一个诚恳真挚忠实的宏愿,学问决计不会不造到最高一层……做学问第一个根本态度,应该如此。不但做学问,而且同样适用到做人。”

“诚恳”的吴其昌是带着诸多遗憾走的。他才刚刚四十岁,正是学术创研的丰收年华,他拟革新中国古史研究的课题没有完成,“东亚史研究会”尚未建立……最重要的是,吴其昌没能看到抗战的胜利,没能等到杜甫“漫卷诗书”“白日放歌”“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日子。尽管他的生命是短暂的,有着诸多遗憾,但他贡献生命的诚恳这一风范将永存不朽。

1946年5月16日,武大请乐山县政府为已故教授吴其昌灵柩运回浙江海宁老家发给护照的公函(今存于乐山市档案馆)

乐山县政府为吴其昌灵柩回浙所发的护照(乐山市档案馆存)

(原文载《名人传记》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