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间四月天 追忆一代才女林徽因

陆祖龙

初见于1941年西南联大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 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不是一代文豪,但人们却不断地背诵着她的诗句;她也不是一位顶级的建筑大师,却参加设计了共和国的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她去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为什么人们对她的才华,对她的美貌,对她的故事还是津津乐道、念念不忘?

我今年92岁了,可能是在世的为数不多的见过和接触过林徽因的人了。林徽因和她的先生梁思成都是我父亲多年的同事。她和我父亲同岁,都是1904年出生。我们两家当年有过来往,而且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同学。她的“客厅”里的常客有好几位也是我认得的,有的人和我家还相当熟悉,有我的老师,有我的北大校长胡适先生。由于当年我还是个愣头小年青,对林徽因的好奇和热情,就是一种单纯的青春萌动。到以后渐渐知道了她更多的事,就对她更加地崇拜和“爱慕”了。

抗战时期,我全家随大学教授的父亲住在昆明西南联大时,我就见过她一次。那大约是1941年,当时她已经小有名气,主要是大家知道她的“太太客厅”。她那时不是住在昆明城里,而是住在自己设计的一座农舍里,这是他们一生唯一为自己设计、土法建造的一所住宅。有一天下午,我和几位同学到联大去玩,正好赶上一次露天集会,梁思成夫妇都来了,女学生们都围堵观看林徽因的芳姿。她一副学生装的打扮,虽然已经30多岁了,但却那么年轻,那么洒脱,走路非常轻盈,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本人。

1946年我家和他们家都回到了北平清华后,见面的次数就多了一些。原先他们是住在照澜院,距我姐的亲家马约翰家不远。后来他们搬到了新林院,那是在清华二校门之外,而我家是住在北院,离教学馆、学生宿舍和图书馆都很近。他们每次到清华园这边来授课,有空就会到我家小坐一会儿。1947年,她那时大约是四十三四岁吧?虽然他们多次到我家来,但是我经常都不在,有时刚回家,就正好赶上他们要离开,也没能和她说上什么话。但有一次见到她却是我难忘的。

考上北大被林阿姨夸奖

那是在1947年秋,正值高考发榜后的一天。梁思成夫妇到我家小坐,那天我正好在家。父亲和梁先生坐在一边谈论着学校之事。林先生则和我母亲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唠家常,亲热得像姐妹一样。

我对她的印象是开朗健谈,说话时总带着微笑,有时还开怀大笑,很有亲和力。特别是她那双明亮而又深邃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美得让你不敢直视。当我见她时就兴奋地叫了声“林阿姨好!”我母亲连忙纠正我说:“龙,不对啊,叫梁伯母!”原来梁思成比我父亲大三岁,我当然得叫她伯母了。不过她却笑着说,“叫阿姨是不是更年轻点啊?”

她和我母亲聊天,还不时回过头来问我几句,我当时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回答她的问题,总是磕磕巴巴的。她说:“祖龙,我听说这次清华子弟考生有20多人,就只有你一人考取了啊(北大),再冰(她女儿)差几分也没有考上,连梅校长(梅贻琦)的三小姐也都没有考上啊。小伙子不简单啊!”当时我觉得她居然能了解我高考的情况,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既惊讶又兴奋,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这件事在当时的清华家属间的确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有的还瞎侃说我是高考冠军!但是我们家可是没当回事。当我看了发榜后回到家中(见右图),父亲正在写东西,稍稍回过头来问我道:“考上了啊?”我说:“是。”他“嗯”了一声,回过头去继续写他的东西。母亲见了我倒是比较高兴地说:“考上了啊,还不错。”但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欣喜,连一句赞扬的话也没有,晚饭也没有给我加个什么好菜。主要我们家两位姐姐和哥哥都是在清华上学的,好像这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天,我姐的同学胡锦心也坐在我旁边。她出身名门,活泼漂亮,充满青春活力,她也是我们家的常客。我父亲非常喜欢她,也希望她能成为我哥的对象。她在一边敲着边鼓对林徽因说:“祖龙的姐姐和哥哥也是优等生啊!他哥陆祖荫20岁就当上北大物理系助教,可不简单啊。” 没想到林徽因接着就说:“我知道, 在昆明联大时就有一个说法,物理系有三杰,杨振宁、李政道、陆祖荫,对不对啊?”接着她问我:“再冰你认得吗?”我说:“我们是同学,但不太熟悉。”她忽然笑着说:“Hey, young man, You can contact her。(年轻人,你应该联系她。)”她突然飙出一句英文,让我吃了一惊,好一会没有回过神来。我看到大家都愣了,瞪着眼看我如何回答?我想是不是她在考我的英文水平啊?这就更加紧张起来了,情急之下,我一想豁出去了,就答了一句:“I dared not contact her . (我不敢联系她。)” 她开朗地笑着说:“Hey, young man, you must bravely dash to her !” (你要勇敢地冲向她!) 这一下可真难为我了,憋了好一阵子,突然我想起在中学时班里大家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英文,我不管文法对不对,就说:“O, I dared not contact her, If I did , It would be wrong as wrong can be!”(哦,我可不敢,如果我做了,那将是错到不能再错的地步!) 她睁大了眼睛冲着我说:“嘿,祖龙,你居然会用这句莎士比亚的成语,想不到啊!不错,不错,怪不得你能考取北大呢。”其实这一句“You are wrong as wrong can be ! ”据说也还真是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一句台词,不知从那里学来的,是上中学时大家调侃对方常说的一句英文。我也就会这一句,今天就是瞎蒙的,竟然得到才女的赞扬,甭提有多么兴奋和激动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晨早早就爬起来写了一篇日记,详尽记录了这次会面的细节和印象。“什么事值得你如此激动?”我哥边说边把我写的日记抢过去看:“嘿,那有什么,值得如此来劲?我是常去梁家的,前几天还和王先冲(物理系的助教)一起到她家里去喝过茶,她还夸了我们兄弟两人一番呢。”我一听就急了,说:“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啊?”我哥说:“你小屁孩掺和什么!”

演出回京得知噩耗

1960年我因病回到父母家里休养了一阵子。闲时又翻出了当年的照片和日记,一想起她已离开我们5年了,真的是伤感不已。

我对她的崇拜,来自她对事业的执着,带病还做出了那么多成绩。她29岁就得了肺结核病,在随后的近20年里,不顾当时的生活有多么艰苦,条件有多么恶劣,坚持和她先生走遍了祖国15个省份,考察了两千多处古建筑,绘画了近两千张古建筑的结构图。她还经常爬上高高的屋檐去研究丈量古建筑的结构,对于一位带着病痛的名门闺秀来说,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更没想到这次竟是我最后的一次见她。因为我参军离开了北京,直到她1955年去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1952年我调到总政文工团,我又一次回到清华,得知她的病已经很重,经常是卧床的。我想去看看她,不过我那时还是比较腼腆胆小的,不敢单独去的,我想过找胡锦心一起去。

没想到1955年我从海南岛演出回京,才知道她已去世,真的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看到讣告上她的治丧委员会,几乎云集了清华、北大和北京的知名学者,真的是规模空前。(那时清华还没有女教授,而且她也还不算是一位正式应聘的教授,讣告上说是“兼职教授”。)

我看到过她的不少书法,有点像瘦金体,潇洒,漂亮,几乎和她本人一样的洒脱秀丽。她写的一幅扇面《李成将村秋晚》(见上图),在2016年西西泠秋拍中成交价是80.5万元。可见她书法的造诣有多高。她曾送给我父亲的一幅字,我隐隐记得是张继的《枫桥夜泊》。她的水彩画也是非常出色。要知道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主修的就是绘画。还出版了一本诗集,不少精彩的词句都是年轻人情书的范本!她在建筑学上的造诣更是了得,和梁思成一起为保护中国的古建筑,画出了近两千幅古建筑结构图。她参与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特别是底座的大部分浮雕花饰都是她设计的。当你看到她亲手绘制的各种古建筑的结构图,那样的细致和严谨,竟然都是手绘的,一点不输现代用电脑CAD画出来的,一定会惊叹不已。

林徽因是一个真正稀有的女神啊!


(《北京晚报》2020年0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