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
新近,去拜访著名古建筑史家罗哲文(1924-2012)故居时,意外地看到了土墙房子。
其实,土墙房子于我,算是熟悉的。
1996年、1997年,我工作的县是省委书记联系的基本实现小康试点县。当时我正好在县委分管农村工作。基本实现小康,有一套虽繁琐但详尽的指标体系,其中一条叫“草改水”。何谓“草改水”,就是把草房改造或新建成瓦房。
在川南,从浅丘深丘再到云贵高原边缘,远离城镇的乡村,当时尚有许多草房。最差的草房,遮雨的屋顶是用谷草与丝茅草等野草来搭的,墙壁则是用篁竹或慈竹夹的。好一点的草房,墙壁就是土墙了。据说土墙垒的房子,夏天阴凉、冬天暖和。而这种墙,当年做知青时我就看到过,还跟着农人垒过。垒土墙时,先将木板做好的模具,安放于墙基。模具大约长三尺、宽一尺、高一尺。再把泥土往里倒,边倒边用木做的工具(记不得那工具叫什么名字了)用劲地捶。待这一模倒好,拆开模具锁扣,平行移到另一端。有时为了使土墙更“筋实”,倒土时还往里边添一些稻草。现在,农人除了粮食不成问题外,钱也比以前多了不知道好多。
经过那次“草改水”,草房便走进了历史的博物馆。后来,工作变动,与农村少了许多牵连,更因为经过前几年的精准扶贫,想来,草房肯定是没有了。至于土墙房子,在我的记忆里,大约也和草房都没有了吧。没想到,这次专程拜访古建筑史、古长城史、古运河史家罗哲文的老家故居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不少的土墙房子。
罗哲文故居,今宜宾市叙州区五通村向阳组。此地距罗先生离开家乡后所奔赴的李庄中国营造学社100公里。
空无一人的罗哲文故居就是一处大院但有土墙的房子。
土墙房子,真是稀罕,犹如化石一样!
当然,这些土墙房子早就不是传统意义的土墙房子了。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营造学社在梁思成、刘敦桢、林徽因等的率领下,1940年岁末从昆明辗转迁到了宜宾的李庄。在李庄,梁思成写下了中国建筑史、中国建筑学的扛鼎之作《中国建筑史》、《图像中国建筑史(英文)》等,成为“中国近现代建筑学之父”。就在李庄的月亮田营造学社,梁思成招收了一个极有绘画天赋的宜宾本地高中生罗哲文。由于罗哲文天资聪颖又特别勤奋,很快就成了梁思成的得力助手。1944年时,罗哲文参与了梁思成主持编写的《战时文物建筑保护目录》。抗战胜利后,梁思成从李庄回到北京,组建了清华大学建筑系。罗哲文紧跟恩师到了北京。罗哲文后来先后任职于文化部文物局、国家文物局、文物档案资料研究室、中国文物研究所等单位。主要著作有《中国古塔》、《中国古代建筑简史》、《长城》、《长城史话》和《中国帝王陵》等,也因此罗哲文成了新中国最著名的古建筑史、古长城史、古运河史的专家。
年轻时的罗哲文。
可以说,罗哲文是宜宾近代走出的一位大师。
罗哲文的故居,即便今天已经拆去了一半,也可以想见当时罗家是一大户人家,山门里面就是双转角双耳房的呈“冖”大院子。正堂屋右手一侧拆掉,但左手一侧保存完好。这是一处七柱转角依然七柱的木结构瓦房。从柱、梁、榫、架、串架的原木尺长大小来看,只有富庶的大户人家才修造得起。不过,奇怪的是,转角七柱的背后墙和耳房的山墙,不是川南一带最能见的竹板石灰墙,而是土墙。且是极为厚实极为厚重的黄褐色土墙!
或许,这些土墙只是为了保护名人故居的需要,同时也让土墙这一可能远古就有的人类居所,不至于成为只有通过考古才会知道的文物遗存。但是,我还发现,类似罗哲文故居式的土墙,在今天即便有了高速公路,再加乡道村路也还需要近三个小时的这座乡村,竟然并非文物,也非孤例。罗哲文故居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就有三五座。
李庄营造学社旧址,中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本文作者绘
我与土墙房子结缘于知青年代,作为工作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更还有其他因缘。
2003年的初冬,我独自一人去拉萨旅游,从贡嘎机场到拉萨市近一百公里很长一段路程,是沿雅鲁藏布江而行。雅鲁藏布江与山地的沟槽里,散布着一些低矮平房。这些平房有些是用石块垒的,有些就是用土。那已经是11月底,江边及沟槽里早没有了绿色。从低平的土墙房子的烟囱里飘出来的乳白炊烟,让静静的河谷,有了许许生机,也让雅鲁藏布江和雅鲁藏布江畔的河谷地,愈发得美丽。
土墙房子,最壮观的则是在宁夏所见。2005年夏末,与妻从成都坐绿皮火车到宁夏与内蒙古交界的中卫旅游。经过陕西和甘肃这条由南向北的铁路。铁路两边,好些个地方是中国天旱、地脊、人穷的地方。由于是特快,也没有多少站要停。废弃了许久的窑洞,连成一片一片的土墙房子,不时地从窗外闪进视野。
快到中卫时,由于有了黄河水的滋润,坚持若干年且卓有成效的治沙,窗外突然有了一望无边的稻田,令人惊异。9月中旬,川南的谷子早已经晒干装进了农人各自家里的粮仓。而中卫的稻谷,一派金黄,但好像还没到开镰的时候。
还有更加壮阔的场景:就在稻田的中间,就在铁路的两旁,一排排,我看到了重重叠叠的土墙房子。清一色的土黄,除了门窗,全是泥巴所做。许多是四合院式的,比川南简陋的土墙房子漂亮多了,豪华多了。再就是在这些土墙房子的中间,已经有了红砖砌成的平房了。
2005年到2022年,那些星星点点的砖房,恐怕已经取代了土墙房子了吧。
罗哲文故居,今宜宾市叙州区五通村向阳组。此地距罗先生离开家乡后所奔赴的李庄中国营造学社100公里。
川南的草房,在第一波扶贫工作完结后,就差不多消灭了。至于土墙的瓦房,在多年持续的扶贫和近几年的精准扶贫中,也编进了历史的账簿。
农人住房的变化,见证了中国农村从贫困到温饱再到小康最为重要的变化。今天川南的农房,大都是一楼一底或两楼一底的砖墙房子。平房屋项上大多设了可以自主调控的雨水池,近几年又多了太阳能热水器。红砖砖墙贴着灿白瓷砖的楼房,鳞次栉比地散布在公路两侧和远处的浅丘深山之间。
罗哲文故居作为文物保护,土墙的存留,自然不是问题。但离罗哲文故居不远处,竟然还有一处完好的有人居住的土墙房子,着实让我有些惊艳了。
这栋土墙的房子,至少有两处时代的印迹。一处是土墙房子的脚边大约一米高的地方,糊的是水泥。完全与罗哲文的故居土墙房子不一样。罗哲文故居的土墙墙基是这方丹霞地貌开凿的红石,但土墙本身则无其他材料辅佐。而这户农户的土墙,除了墙基外,还在距红色条石上方一米处,糊了水泥。这让土墙有了格外的保护。再就是房檐滴水下的檐坎,也是用条石砌的,工工整整,一点也不潦草。
农人的土墙房子
另一处,更可谓脑洞大开。房主在原来的瓦屋面上,又用钢架和玻璃瓦做成一新屋顶,相当于给原来的土墙房子,安装上了防护套,完全可以避免老旧的土墙房子,不再任雨打风吹。人,真是万物万种都比不上的精灵!如果我没有来拜访罗哲文故居如果我没能去留意故居周边的农房,如果我心中没有一个关于土墙房子的“结”,我怎么可以看到这种用新护旧,以新守故的天才杰作!
如果从修建房屋的钱多钱少来看,或许这土墙房子比砖混的房子还贵呢!那么,这儿的农人怎么会如此固执地在土墙房子上倾注心力呢?土墙房子,仅仅是为了某种记忆?
太阳直射在院坝里,刚刚收获的包谷(玉米),看似杂乱却很有条理地晒着。一只没有一丝杂色的黑猫,四只脚伸梢摆尾,极尽慵懒地睡在堂屋门前。在它的脚边,站着一老头。老农的衣着完完全全一副老派装束,蓝色的帽子、塑料凉鞋、白色的短袖汗衫,最打眼的是,围在胸前膝下的围腰,那是城里早就绝迹的阴丹蓝布。这一切,阴丹蓝围腰、金黄的包谷、土黄色见朱色的土墙和竹编的背篼、撮箕,可以是一幅精当的油画。在老人和猫的身后,一副可能是春节贴的对联,还艳艳亮人。对联写的是:
合家欢乐迎富贵 满堂和顺庆平安
横批呢?横批是“万事如意”。
从那只睡意正酣的黝黑猫咪看,从化石般的土墙房子打理得干干净净看,从老人澹然的神态看,住在这土墙房子中的一家人生活,想来是不错的。秋天一过,便会进入冬天,接着便又是新的一年。到又一个春节到来时,想必,土墙房子的主人,会换上一副新的对联吧。内容会是什么呢?祈盼丰年、祈盼平安、祈盼富足,定是农人的永恒主题。而这主题,不也是罗哲文等先贤们从家乡走出去时,所追求的理想吗?
(原文刊载于《北京晚报》2022年0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