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读中西“对牛弹琴”

杨建民

像“对牛弹琴”这样的成语,我们一般只是用用,并不太关心其由来。可对钱锺书先生而言,几乎一切都在考察的视野。所以,在其大著《管锥编》中,便能见到对此语的究诘盘探。在记述时,他从后起者引发:“释慧通《驳顾道士〈夷夏论〉》:‘昔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也。’按全袭《弘明集》卷一牟融《理惑论》,增‘昔’、易‘矣’为‘也’而已。”(《弘明集》为南朝时汇集)钱锺书认为,释慧通的这段话,是袭用牟融《理惑论》的句子,只调整一虚词,增加一时间词罢了。汉代牟融的《理惑论》,大约是此词最早出现的地方。

随即,钱锺书又从唐代画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引出一句:“以食与耳,对牛鼓簧,又何异哉?”并对此评论:“牛号‘聋虫’,耳聋自不解音,然耳即聪亦岂能辨味哉?”认为此“立喻更巧”。张彦远句后面说“对牛鼓簧”,与“对牛弹琴”意思一样,但前面的“以食与耳”,是在说耳朵对于食物,亦不能辨味。耳朵听音,容易理解,食物却与耳朵更隔着一层,所以钱先生认为此“立喻更巧”。

继续,钱先生再引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一四记蒙师姚镕作《喻白蚁文》:“告之以话言而勿听,俗所谓‘对马牛而诵经’。”古时除去“对牛弹琴”,还有此句谚语。此语“以马伴牛,以读经易鼓簧。”“牛”前添加“马”,“鼓簧”(弹琴)换作“诵经”,在原有基础上,表达有所扩大发展。

外国此类相似的例子,也有不少:“古希腊常语:‘驴聋不能听琴’,或云‘驴听琴,母猪听角’;或云:‘向驴耳唱歌’;猪、驴与牛之于听琴听角听歌,固一丘之貉也。”(笔者按:“角”此处指吹奏器)由此看来,中西都有相同的感受,只不过选择表达上的物种不同。国人古代用牛耕地最多,大约因为接近,随手用来作譬;古希腊,用驴、猪作比的多。

也有意思不大一致的:“文家嘲藏书而不解读者曰:‘汝若听琴之驴,扇动两耳而已’。”这话说得狠。藏书多,却不懂如何去读,真像是听见琴声,扇动着两只耳朵的驴,似乎在听,其实不解。还有“或讥性灵昏暗者曰:‘见美德高风而不知慕赏,犹驴之闻琴声焉’。”这与原俗语有联系,可内涵又有了扩展。

西方有安慰友人之句说:“都人闻君之歌而叹绝,朝贵却嗤鄙之,盖王公皆长耳公也。”(此句子由钱先生翻译)你的歌唱得好是公认的,但那些当朝的官员却表示鄙视,因为他们都不过是“长耳公”(驴)罢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一些论撰哲学史“宏博而不通义理”者,也说其“有如禽兽闻乐,聆声了了无遗,而于谐音之和,木然不觉。”说他们对于表层声音,几乎无所不知,可对音乐的旋律、内蕴,却没有感觉。

说起来,西方人的例子,还真不少。近世讲学者感慨难获“解人”的话:“如对母牛而讽咏古希腊名家之歌。”这话与我国宋代谚语“对马牛而诵经”意味相当。还有不同学科人之间的矛盾。一位诗人,见到意大利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克罗齐不在其著述中选用他的诗,便作一讽喻之篇。说是有一头驴,在菜园里只是观赏自己的粪培育的白菜,听见树枝头“啼莺百啭”,自己在那儿说:“费时无聊极矣!吾高歌乎哉?吾沉思也。”到底是诗人,讽喻起来也甚是婉转。用这么多的诗句,描出如许画面,不过为表达一句话:你是不懂诗的驴。钱锺书认为,这是从过去“对驴弹琴”的俗语,改变成鸟儿“对驴唱歌”而已。最后总结:“牛或驴闻丝竹、肉,喻顽钝痴闇而不能解。”(“肉”在此处当唱歌解)

不过,最让笔者感觉有味的,还是钱锺书先生在此节完成后的“增订”:“原引亚理奥斯多二语,稍变希腊成语,非谓驴不解听琴,而谓驴不解鼓琴、驴与牛不解奏弹乐器,余译文不确。”这是说前面所引古希腊“常语”,原意是驴和牛不懂如何弹奏乐器,而他翻译理解成了“驴不解听琴”。不是听,而是不会演奏。大约钱先生写作时,觉着与“对牛弹琴”成语相应,便如此解读翻译。“增订”时再看,承认“余译文不确”。对学问的不断反省,才是进取的标识。一些人总以为钱先生“傲”,读到此处,也应当看到真正学者的反省精神。

 

(原文刊载于《北京晚报》2022年09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