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辈子仍然要做关肇邺先生的学生

奚树祥

关肇邺先生是我的学长。他1948年进清华建筑系,比我高四届,因品学兼优而留校任教,所以又是我的老师。由于他谦谦君子,平易近人,与同学们谊在师友之间,所以很多同学都喜欢接近他,我也是其中之一。

1960年初春,我工作后又回到清华进修。一个周末,关先生邀我去他住所,他收藏了一些古典音乐唱片,让我去欣赏音乐。傍晚,我和在建0班即将毕业的女友周忆云一起来到他的宿舍。关先生热情接待了我们。他看到外面天气很冷,就说:“我今晚要出去办事,你们就在这里听音乐吧!”我们知道这是他有意把自己温暖的房间让给我们。其实他夫人──比我高一届的孔令彰在校外工作,周末才回清华,他们也是难得一聚。他没告诉我们这一晚他们是如何安排,但那天晚上他们夫妇很晚才回家,让我们独享他的房间边听音乐边聊天,他的体贴令我们非常感动。

1982年,我到华盛顿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工作。那年,关先生正好在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华盛顿参观,望能一见。于是我请了两天假为他导游。得知我在做一些文件翻译工作,他表示在美国应利用机会多看看,不要脱离本行。

他回到波士顿后没几天,就打电话给我,说已向Shepley Bulfinch Richardson & Abbott(SBRA)事务所的美籍华人建筑师Paul 孙推荐了我,约我两天后去见面。Paul 孙,中文全名孙鹏程(1935-1986),民国政府孙连仲上将之子,美国建筑师学会荣誉高等建筑师,SBRA公司合伙人、主创设计师,美东地区最著名建筑师之一。我很高兴,次日下午就飞往波士顿。当晚关先生邀我留宿在Mongomerry街他租住的小阁楼里,并端出特地为我煮的一大锅红菜牛尾汤款待。我俩喝着浓汤,嚼着抹有黄油的面包,品着加州红酒,边吃边聊,彷佛回到了在清华的年轻时代,十分开心。通过这次聊天,我才知道关先生原来在燕京大学学理科,因听了梁先生演讲才转到清华建筑系。当时转学到清华建筑系的学生不止他一个,还有一批优秀的清华外系学生,如社会系的陈志华和航空系的吴焕加等,可见梁先生的魅力有多大!

关先生又告诉我,SBRA公司是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牌事务所,1920年代曾经参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设计,故也与中国有缘。次日我去约谈,当场就被录用。回到华盛顿辞去工作,做好交接就迁往波士顿上班。我租住在Mystic Lake街的住处,也是关先生帮我预定的。

1982年,关肇邺先生在波士顿介绍我和几位美籍华裔知名建筑师会面,自左至右:Paul 孙、Bob熊、关肇邺、奚树祥。

关先生过了几天又把我介绍给波士顿几位知名的华人建筑师,除了Paul 孙,还有Bob 熊、Jung 钟等,他们后来都成了我的好朋友。关先生又带我去Paul 孙在Watertown的府上拜访,欣赏Paul早期的油画作品。除此之外,先生还带我去哈佛大学校园拜访了费正清夫妇,使我得以与费老伉俪有了长达十年的忘年之交。我也是在这段时间协助费夫人,完成了梁思成老师的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在MIT出版社的出版。

费正清夫妇来Braintree我家探望,自左至右:费正清、周忆云、费慰梅、奚树祥。

1991年,我随访华的美国建筑画学会代表团参观母校,见到关先生。他约我次日再去清华,在他主持下作了一场学术演讲。

作者返校演讲前合影,自左至右:李道增、奚树祥、关肇邺。

关先生不仅是一位待人宽厚、低调,开朗、随和的翩翩君子,也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学术达人,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平易近人。尤其是对年青人,他特别乐意和学生平等讨论问题,所以同学们都愿意进他的设计课小组。我虽然没有机会亲聆教诲,但毕业后曾有多次机会向他请教。他对国内建筑界出现盲目崇外的现象,直言不讳,有诸多批评。与年轻人讨论时,他不喜欢扯上政治,而是就设计谈设计,谈造型美学,谈空间艺术,谈建筑风格的历史延续。他是一位非常务实和理性的建筑师。有一次谈清华新图书馆设计时,讲到他如何在空间组合和造型上分清主次,传承建筑风貌,让我对清华新图书馆的设计有了更深的理解。由于他对学生的谦和,所以年青人喜欢经常去他家借书、讨教。

先生有一次问我,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作品集《奚树祥建筑画》中,钢笔画的风格和Paul 孙的风格很像,是否受了孙的影响?我回答说,针管笔画法在美国是Paul 孙的首创,当时他很忙,教会了我以后,业务可以都推给我,他可以脱身干别的,也让我有机会业余赚外快养家。关先生说针管笔画比较严谨、理性和程式化,学生容易掌握,适合建筑师画,而传统钢笔画比较浪漫,重在环境表现,不容易掌握。关先生说他已经向学生们推荐了这种针管笔画法。

其次是他对同业的敬重。与他交往这么多年,很少听到他对同业的臧否,更多的是肯定别人,例如他对陈志华、楼庆西指导的乡土建筑研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一些优秀的年青建筑师周恺、崔恺等人也大加赞赏,把他们的一些作品称作“文化精品”。

他曾多次谈到杨廷宝先生的作品对他的影响。为了表示敬意,他特地赶到南京参加杨廷宝先生的冥辰纪念活动。他对东南大学的老师也很敬重,例如他联合清华几位院士,跨校联名推荐钟训正老师为院士候选人,其中他出力最多。

在波士顿时,同济大学罗小未教授对波士顿地区的砖砌艺术作过深入研究,拍了许多照片,收集了许多资料。关先生多次向我表示,很钦佩罗先生的敬业精神。

再次是他的设计态度。他把建筑设计看作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他的设计都是以虔诚的心,经过百般推敲,精益求精,绝不马虎,对每一个细节都能够做到一丝不苟。

关肇邺先生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新馆施工现场指导施工。(赖德霖教授1997年7月摄并提供)

有一次,中国工程院院长徐匡迪邀我去北京新落成的工程院总部大楼餐叙。徐是我杭州读初中和高中时的同学。工程院成立后一直没有大楼,他当院长后一心想为院士们办成一件实事,经过多次申请,朱镕基总理同意拨款建楼,并请关肇邺院士设计。

徐匡迪本人对建筑设计就很感兴趣,此后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所以徐能详细而生动的介绍关先生的设计思路,并对关先生如何利用空间,将地段劣势化为优势的巧思称赞有加,表示非常满意。

朱镕基总理、徐匡迪院长和关先生在中国工程院总部大楼。(图片来源:取自网络)

2022年是中国极为艰难的一年。我已失去太多师友,没想到关先生在年底也离我们而去,令我万分悲伤。我祈祷他在天堂得到安息。下辈子我仍然要做他的学生和道友,听他幽默风趣的谈吐,欣赏他精雕细刻的设计……

(作者为清华大学建筑系1952级校友,2021年他将自己的所有财产和保存的一些重要史料捐赠给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