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湛
(清华国学研究院教师合影,1925年)
(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后排左起:章昭煌、陆维钊、梁廷灿)
1917年11月,梁启超卸任段祺瑞政府财政总长一职,于1918年底,偕同蒋百里、丁文江、张君劢等人,从上海启程,展开了酝酿一年的欧游计划。此次远行,历经伦敦、巴黎、比利时、荷兰、瑞士、意大利、德国诸国,并于1920年3月归国。《欧游心影录》就是梁启超对这一年多来欧游经历的观感纪闻,从中可以发现梁氏心境的转变:目睹一战后欧洲空前失落萧条的景象,梁启超开始重新审视西方社会,反观和重估中国固有文化,催生出晚年的教育思想。故丁文江等人为梁氏所作《年谱》,谓欧游“是为先生此后致力于教育事业的起点”。
近人为梁氏作传,一般根据其政治活动、学术思想,将梁氏一生划分为四个时期,每个时期都有特殊的贡献与影响。第一期自万木草堂到戊戌变法,是“通经致用”时期;第二期为立宪请愿到辛亥革命,是为介绍西方思想,并以新方法批评中国传统学术时期;第三期为参与内阁、兴师讨袁至欧游以前,是为“纯粹政论家”时期;第四期为入校讲学、专力学术时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步入晚年的梁启超,似已过了人生的全盛期。他虽在社会上仍极具名望,但政治上的黯淡收场以及思想上趋于保守,已不再如他早年一样能够引领风尚,成为青年人崇拜的偶像。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既有的认知,让人仅仅关注任公晚年的治学成果,却容易忽视具体的生活和经历,并从中体察任公心境的变化及其思想主张背后的情感寄托。
一、文献与德性:治国学的两条大路
梁启超在学术研究和讲学教育上夙具心得,欧游归国后,即决心不再过问政治,专心教育事业,着手承办中国公学,同时组织共学社和讲学社。又整顿原研究系的杂志《解放与创造》(改名为《改造》)。其中,讲学社的主要工作,是邀请国际学术名家来华讲学。在梁启超的领导下,讲学社先后请来美国哲学家、实用主义大师杜威,英国哲学家罗素,德国生机主义哲学家杜里舒,和印度诗人、哲学家泰戈尔。从“四大名哲”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可见讲学社的学术品位和工作成果。
尽管欧游让梁氏错过了国内如火如荼的“五四运动”,但到了二十年代,新文化运动余波未了,大江南北仍充斥着“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的口号,传统文化被视为不适应现代文明社会、保守落后的“旧文化”。梁启超对传统文化的提倡,正是为了纠正这种极端的西化论。新文化运动中,新青年们把西方科学抬到至高无上的位置,梁启超却要为传统文化发声。胡适后来就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直到民国八九年间梁任公先生发表他的《欧游心影录》,科学方才在中国文字里正式受了‘破产’的宣告。”胡适的说法或许有些夸大其词,其批评旨在说明,梁启超作为文化舵手、广大青年的引导者,他对西方文明的批评可能会导向一种极端——蔑视科学的“不良”效应。
实际上,在崇尚学术研究的“科学精神”上,梁启超与胡适是志同道合的共事者,这一点就国学而言,特别体现在两人对乾嘉治学“科学方法”的阐扬上。早先胡适《戴东原的哲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已对戴震的“科学方法”及其哲学有一番深入讨论。在两人的努力下,学界兴起一股“戴震热”。1923年10月,梁启超发起“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一个月后,尚在上海的胡适致书表示愿赴此会。并言及东原遗像坊间不传,已托人向其族中求索(东原为休宁人,胡适祖籍绩溪,两人是徽州老乡)。在研究思路和学术评价上,两人都强调戴震反程朱理学、批判宋学的特质;同时认为在治学方法上吸收了传统考据学和西方科学,具有“科学精神”。不过据说到了纪念会那天,《晨报》特别印刷专刊,场内散发的全部都是梁启超一人的文章。开会时,他又几乎独占了两小时的讲演时间,只给胡适留下十分钟,并介绍说:“现在请不讲理的胡适之,来讲不讲理的戴东原!”不知任公如此“霸道”,胡适作何感想。抑或两人事先有所商量亦未可知。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草稿)
来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下简称“清华国学院”)之前,梁启超正筹备办一所“文化学院”,培养国学人才。最终因缺乏资金,未能成事。清华国学院的办学宗旨与他一直以来振兴国学的想法不谋而合,故当即应允国学院的邀请。1923年初,曾有一个清华学生前往天津,告诉梁启超清华学生苦于无人指导国学,并向他请教哪些学者可堪清华国学导师之任。梁启超则告以无人可选——如此回答,是由于梁氏认为学问渊博者多,但教育未必得法。他心中实已形成一套成熟的教育理念,按照他自己的话也可以理解成:一种科学的教育方法。这套方法早先呈现在《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中。这是梁启超1923年在东南大学国学研究会的一次演讲。他指出,治国学应遵循“文献的学问”和“德性的学问”两种门径。其中,“文献的学问”运用客观方法加以研究;“德性的学问”则通过内省和躬行的工夫来完成。科学方法和道德修养是梁启超晚年提倡的并行的学术宗旨。他在给清华国学院学生做演讲时,对这一学术宗旨做了更明确的说明:
我这两年来清华学校当教授,当然有我的相当抱负而来的,我颇想在这新的机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许太难不容易实现。我要想把中国儒家道术的修养来做底子,而在学校功课上把他体现出来。在已往的儒家各个不同的派别中,任便做那一家,那都可以的,不过总要有这类的修养来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了,吾相信假定没有这类做人的基础,那末做学问并非为自己做的。至于智识一方面,固然要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学不但应用于求智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修养的工具。
梁氏坦言自己到清华国学院任教,是要借以实现教育理想和抱负。自从新文化运动鼓吹“德先生”与“赛先生”(民主与科学)以来,中国传统学术——特别是儒家思想——成为封建、愚昧的代名词。梁启超试图打破这种偏见,一方面强调应在学术研究上秉持科学方法,“在学术界上造成一种适应新潮的国学”;另一方面,身体力行,宣扬磨砺人格的重要性,希望与一班弟子共建国学的精神,“在社会上造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
在那些受其启蒙的“新青年”看来,梁启超竟落入文化“保守”的窠臼。但是,与当时从未涉足欧美大陆、未尝了解西方文化的“旧派学者”相比,梁启超实在不能算是“传统知识分子”。三十年前鼓吹变法改革时,梁启超就以介绍西洋文化为务,启蒙思想,创造新民。只不过在详细了解西方文明之后,梁氏回过头来,比任何人都对本国文化抱有温情,甚至不讳言:“只要旧的是好,守旧又何足诟病?”他所谓的好与坏,取舍标准不在于本国传统还是舶来品,而在于文化价值本身。从这一点看,国学相比西方先进的科学,自有其特别的长处,这也正是国人建立文化自信的根源所在:“我们中国文化,比世界各国并无逊色。那一般沉醉西风,说中国一无所有的人,自属浅薄可笑。”梁氏在充分了解西方文化的基础上,对中西文化比较后所进行的深刻反思,绝不是盲目排外一类学者所可企及的。他反对的其实更应该说成是一种“轻下批判”的态度,对国学也好,西学也好,都应予以全面周道的考察。
同样是在1923年,梁启超给国学研究的大课题列出一张详细的清单。这是他在策划创办文化学院时,刊登在报纸上的文化学院创办宗旨,其中写道:
启超确信我国儒家之人生哲学,为陶养人格至善之鹄,全世界无论何国、无论何派之学说,未见其比,在今日有发挥光大之必要;启超确信先秦诸子及宋明理学,皆能在世界学术上占重要位置,亟宜爬罗其宗别,磨洗其面目;启超确信佛教为最崇贵最圆满之宗教,其大乘教理尤为人类最高文化之产物,而现代阐明传播之责任,全在我中国人;启超确信我国文学美术在人类文化中有绝大价值,与泰西作品接触后当发生异彩,今日则蜕变猛进之机运渐将成熟;启超确信中国历史在人类文化中有绝大意义,其资料之丰,世界罕匹,实亘古未辟之无尽宝藏,今日已到不容扃鐍之时代,而开采须用极大劳费。
以上述五事为基础,本国学术为“内发的心力”,培养国民“新元气”,进而“创造新中国”——这是梁启超由学术以至于经世致用的教育兴国方针。他观察到,当时全世界正处于“怀疑沉闷时代”,中国在精神和智识方面都足以贡献全人类。西方科学固须重视,但不应妄自菲薄,鄙夷传统文化。知识分子在任何时期都应保持头脑清醒,偏执的守旧或者盲目的崇洋媚外,都不是客观科学的态度。值逢举国崇尚西学,趋之若狂之际,梁启超即以发明整理本国学术为自己应负的教育义务,他说:“启超虽不敢自命为胜任,然确信我在今日最少应为积极负责之一人;我若怠弃,无以谢天下。”由于对本国文化抱有充分自信,故其从事研究,方能投入完全的热情和精力。也只有纯粹的不计个人名利的教育信念,才能不惧怕受到万众的非议以及自诩进步知识分子的诬蔑。梁启超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教育事业非他一人发宏愿即可促成,必须集合相当学力的同志,培养热心兹业的青年,做好长期奋斗的准备。事实上,直到去世,梁启超一直都在贯彻这一理想,为此孜孜不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梁启超所划定的“两条大路”,在他日后执教清华国学院时,完全展现在课程讲义和指导研究中。历史是“文献的学问”中“最浩博、最繁难而且最有趣的”,也是他晚年投入最多的研究领域。至于如何研究历史,他认为应借助中国丰富的文献史料,加以西方的科学方法,“只要把这种方法运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烦,自然会将这学术界无尽藏的富源开发出来。”梁启超在1922年即已完成《历史研究法》这部名著,几年后到清华及其他学校,又陆续开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文化史”、“历史研究法”、“读书法及读书示例”等课程,这些讲义稿后来都刊行成书,成为梁氏晚年学术著作的主体。在国学院任教时,梁启超又设立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宋元明学术史、清代学术史、中国史、史学研究法等研究领域,供学生选择专题完成指导论文。
针对“德性的学问”门径,梁启超在清华国学院任教时,除了平日演讲中不厌其烦地宣扬道德修养的重要性,还专门系统讲授“儒家哲学”一课做理论的说明。梁启超认为,在哲学领域中,西方的形而上学虽有其独到之处,但讲到人生哲学,难望国学项背。所谓人生哲学,即以人生为出发点思考各种问题。儒家讲宇宙人生不可分,“宇宙的进化,全基于人类努力的创造”。儒家又讲求“仁”的人生观和人格的社会群体性。即人类之间精神相通,通过内省的工夫进行体验,进而躬行实践,提升个体的人格,以此作为社会整体人格进步的动力。此外,佛教自传入中国,发展壮大,形成一套独特的哲学。虽讲出世,但中国的佛教在宇宙人生的问题上却与儒家哲学都追求“一大人格实现之圆满相,绝非求得少数个人超拔的意思”。儒佛也同样以“自由之精神”作为人生的境界,“把精神方面的自缚,解放净尽,顶天立地,成一个真正的自由的人。”在梁氏看来,人格修养不仅是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且是“国学里头最重要的一部分”。
二、来到清华:既开风气又为师
三江五岭钟灵气,惯会八方风雨。草堂万木开经筵,一时豪杰如许。扬南海,抑中山,高睨雄谈如龙虎。维新未遂,算滇南护法,马厂誓师,平生志半吐。
廉颇老,晚年息影清华,遍释群经诸史。春风桃李三千人,黔发朱颜玉树。凌云志,生花笔,甚似五星聚东鲁。鹅湖盛会,朱陆各扬镳,独步杏坛,呼王陈共语。
这是清华国学院的学生周传儒,为悼念导师梁启超所作的《摸鱼儿》,完整地呈现了梁氏一生各阶段的重要行迹。词的上阕总结梁氏从事政治的过往,下阕则是对其晚年到清华国学院担任导师的描写。1925年,清华学校成立研究院国学门,简称“清华国学院”。聘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为导师,五星繁奎,盛比鹅湖。梁启超讲儒家哲学、历史研究法等课,又在大学部讲中国文化史,同时为燕京大学讲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实为一生用力最专、治学最勤、写作最富的时间。
清华大学始建于1911年,由一所留美预备学校成为中国著名高等学府。1925年2月,先是“学衡派”领袖吴宓出任清华国学院的筹备主任。导师人选吴宓心中早已锁定王国维、梁启超两人。他最早接触的是住在京城的王国维,不久后,又赶赴天津,亲自谒见梁启超。梁氏当时住在天津河东旧意租界玛尔谷路的花园洋房(二楼房间即“饮冰室”,供梁氏写稿作文之用)。吴宓拟聘梁启超,不仅考虑到梁氏具有良好的社会和学术声望,与当时不少人的经历一样,吴宓少时即得梁氏“启蒙”,素有崇拜之心,他说:“儿时读《新民丛报》,即于梁任公先生倾佩甚至。梁先生之行事及文章,恒大影响我的思想精神。”两人一番洽谈之后,梁氏即表示“极乐意前来”。
清华学校坐落于北京西郊,其中游泳池、图书馆、科学馆和大礼堂为近代著名建筑。园内旧有建筑则有工字厅及古月堂,后临荷池,石山起伏,松柏环绕,名曰“水木清华”。位于东侧的清华学堂,即国学院师生上课讲学之地。梁启超执教清华后,入住于北院2号。北院在当时是校内造价最高、设备齐全的别墅式洋房,建校之初专为外籍教师居住,故又有“外国地”或“小租界”的别称。梁启超任教的年代,只有国内极少数最有声望的中国学者才有资格居住,可见清华对梁氏的重视。
(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建制后,办公室和各研究室均在二层西侧)
梁启超与清华渊源颇深,早在1914年,梁启超就假馆清华学校著书,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亦来自梁氏本年在清华的演讲。其中,梁启超勉励学生树立远大理想,培养“完全人格”,做“真君子”:
英美教育精神,以养成国民之人格为宗旨。国家犹机器也,国民犹轮轴也。转移盘旋,端在国民,必使人人得发展其本能,人人得勉为劲德尔门(笔者按:英文gentleman绅士的音译),即我国所谓君子者。……《周易》六十四卦,言“君子”者凡五十三。乾、坤二卦所云尤为提要钧元(钩玄)。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推本乎此,君子之条件庶几近之矣。
所谓君子,应志愿宏大,具有坚忍强毅的精神,于逆境中不屈不挠,见义勇为;另一方面,还应宽以待人,气度雍容。于此乱世之中,作为留美预备部的清华学校集合四方俊秀,崇德修业,师友间切磋学问,互相促进。以本国学问为根柢,他日海外游学,方有能力学习西方知识和文明,进而对国家社会做出贡献,“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底柱。”
1925年9月9日,国学院第一期正式开学。开学典礼于上午举行,下午全体师生到工字厅举行茶话会,会议由吴宓主持,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李济四位导师相继发言(时陈寅恪尚未到校)。在学生的要求下,梁启超额外做了《旧日书院之情形》的演讲。之所以在新式大学的研究院成立大会上讲“旧日书院”,实是看到大学授课制度基本上只专注智识的培养,缺乏传统书院对个人修养的重视。梁启超在一年后的国学院茶话会上,再次表达了相近的观点:“我们觉得校中呆板的教育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想照原来书院的办法——高一点说,参照从前大师讲学的办法——更加以新的教育精神。各教授及我自己所以在此服务,实因感觉从前的办法有输入教育界的必要。”
(《梁任公先生在清华研究院茶话会演说辞》,1926年11月12日)
每于暑期将近时,梁启超还会约学生同游北海,“俯仰咏啸于快雪、浴兰之堂”。快雪堂是乾隆年间,直隶总督献上所获《快雪时晴帖》石刻,乾隆帝遂特增建快雪堂院落,并将四十八方书法石刻放置其中。1923年,为纪念蔡锷将军的“倒袁”功绩,快雪堂成为松坡图书馆的馆址(笔者按:蔡锷字松坡)。与蔡锷有师生之谊,且参与“倒袁”的梁启超任该馆馆长。不仅如此,快雪堂还曾是梁启超在北京城内的一处居所。他在给女儿梁思顺的信中就提及,自己一周之间一般在清华住四日,其余三日则入城住在松坡图书馆。北海公园及松坡图书馆直到1925年8月才正式对外开放,此年恰逢清华国学院成立,快雪堂不仅是梁氏师生的雅集场所,还偶尔邀请名师讲学其间。1926年暑假,梁启超即请张君劢同游,学生吴其昌记录称,张氏“为诸同学讲宋贤名理,盖穆然有鹅湖、鹿洞之遗风焉。”不难想见当日群贤毕至、偕游论道的情形。
1906年,张君劢东渡扶桑,考入早稻田大学,期间结识梁启超。梁启超赴欧考察,张君劢亦随侍左右。1923年,文化界兴起一场“科学与玄学”论战,张君劢提出:“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针对丁文江驳之以“科学万能”的观点,张君劢回应说,科学是就经验界的知识而言,无法解决形上真理的问题,从而提倡一种“新宋学”。当时梁启超正在翠微山养病,因怕二人过用意气有伤和气,便充当调人,撰文表达客观中立的立场。他说:“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既批评张君劢轻蔑科学的态度,又否定丁文江对科学万能的迷信。特别是针对当时社会甚嚣尘上的科学至上、全盘西化的论调,梁启超提出在“德先生”、“赛先生”之外,还应讲求“爱先生”、“美先生”。爱与美是作为生活原动力的“情感”。“‘科学帝国’的版图和权威无论扩大到什么程度,这位‘爱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远保持他们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的身分。”认为无法用科学方法分析情感、宗教和人生观的全部问题,其主张显然与张君劢强调的“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单一性的”人生观一致。梁启超邀请张氏一同游北海讲宋明理学,亦不难窥见其中深意。
1927年,南方的国民革命军攻占上海、南京、武汉等重镇,北伐势如破竹。此年的北海之游“以时故,诸贤因不能莅止”,梁启超遂亲自为诸生讲学。身处松坡图书馆,梁启超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只有二十几岁的自己在长沙兴办时务学堂的情景,当时的弟子如蔡锷、李炳寰、林圭等人,后来都成为革命先驱。梁启超想要借此告诉学生,做学问要先立志。当务之急,须先抱定为国家服务的意志,努力提高自身修养,日后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梁启超晚年好言阳明学精神,以此作为人格修养的一种途径。如他在给司法储才馆(梁氏担任馆长)的学员做演讲时,即以《陆王学派与青年修养》为题。他说,对于一般青年的修养,当下“最稳当最简捷最易收效果的”就是陆王之学。具体而言,其一是“致良知”,凡事遵循自己的良心,推致良心于事事物物;其二是“重实验”,行事上注重客观的实际;其三是“非功利”,不计较个人的毁誉、得失、利害,把为社会国家谋利益当作矢志;其四是“求自由”,即指本心不受外力的束缚和压迫,精神上追求绝对自由的境界。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外物的引诱,保持一种宁静淡泊、寂然不动的状态。
梁启超又以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胡林翼、罗泽南、江忠源等人作为做学问的榜样。在清代学术的研究上,梁氏最为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乾嘉学者“科学精神”、“科学方法”的推许。但他在宣传自己的道德理念以及为学子树立志向的演讲中,却多以晚清理学家为典范。这些理学家都是以儒家道术为根柢而成就勋业者,是时下国家急缺的理想人才。梁启超指出,曾国藩等人不仅通过军事行动救国家于危难之际,更使社会风气焕然一新。到了李鸿章、袁世凯掌政,却网罗一班追求功名财富而不讲气节廉耻的人,致使风气日弊——这在梁启超看来,是清王朝走向灭亡的根本原因。如今民国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不仅北洋政府唯利是图,不思进取;孙中山建立的国民党,也不过都是政治的投机分子,缺少真正道德高尚、为国家奉献的大政治家。道德修养的问题需要通过教育的改革和实践才能根本上得到改善,而新式学校大都只推求智识主义,于道德修养、磨炼人格上鲜少注意,因此难以造就栋梁之才。
在有关梁启超的诸多传记中,对他晚年的学术生活着墨较少(多仅就其学术著述本身讨论)。这或许是因为任公早前的事迹太过富有传奇色彩,从维新变法、逋日刊报,到参与立宪,再到讨伐洪宪及复辟,再造共和。相比晚年政治上的沉寂,以及在大学中著述教学的安逸生活,以往的每一桩似乎都显得更为精彩,更易引人入胜。就连晚年的梁启超也总担心自己“志气消磨了”、“怠惰了”。不过这种警醒鞭策,也是其自强不息的动力。他不断告诉自己:“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
欧游归国后,梁启超频繁游走于各大学和文化机构中间,宣传自己的教育理念。清华国学院则如“理想的实验场所”,梁启超可大展拳脚,与吴宓、王国维等志同道合的学者,一同来实践他的教育理念。他曾告诉学生,学校本就是个“社会”,与朋友如何相处以至一切应接事物,均是用力磨炼人格的机会。至于他自己,在传授知识、指导论文外,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希望学生受到他的熏陶感染:“对于诸同学,我不敢说有多少人格上的感化,不过我总想努力,令不至有若干恶影响到诸同学。诸同学天天看我的起居,谈笑,各种琐屑的生活,或者也可以供我同学们相当的暗示或模范。”梁氏希望教导出一些具备道德人格的知识分子,由这些个体出发,进而感染身边的人。此种方法实际上正是《大学》讲求的修身以治世的为学途辙。“风气虽坏,自己先改造自己,以次改造我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找到一个是一个,这样继续不断的努力下去,必然有相当的成功。”有别于通过政治方针来作纸上谈兵,或者鼓吹某种口号式的“主义”,惟有遵循此种笨拙而踏实的方法,才能挽救和改造日渐沉沦的社会,最终形成一种实在的“新风气”。
三、“听讲不如读书”:学生眼中的大师课
梁启超文满天下,名声斐然,“舌端笔底带感情,使亲闻謦欬者如坐春风,披阅文章者如沃醇醪。”晚年落志江湖,游迹讲堂之间,不仅文科生,理、工、农、商科学生和不少社会人士都会慕名前来听课。很多时候连过道也挤满了人,甚至有踞于窗槛一睹风采者。他们都怀着崇敬而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文豪,究竟会带来怎样不同凡响的课堂?
第一印象总是外貌上的:五十余岁的梁启超上课常穿着青褂长袍,衣履朴洁,他的样貌不甚出众,短小精悍,发秃如镜,呈苍老态。但目光如炬,奕奕有神,“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令人记忆深刻。他讲话时严肃而诚挚,手势和表情十分丰富,笑声爽朗。但有的回忆,则区别于那种文质彬彬的印象,形成一种反差:“下午的课常迟到五分钟,走上讲台,匆匆忙忙,面红耳热,呼吸喷出酒气。第一、二时中间的十分钟休息,全部用于吃烟,他的烟瘾很大,一空闲就摩挲烟盒,连手指头都熏得黄黄的。”
梁启超讲课有时像说书艺人,手舞足蹈,酣畅淋漓,别具一种感染力。他所征引的作品大部分都能背诵出来,“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的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太息。”熊佛西则把梁氏讲课的情景描摹的绘声绘色,他说:“先生讲学的神态有如音乐家演奏,或戏剧家表演:讲到幽怨凄凉处,如泣如诉,他痛哭流涕;讲到激昂慷慨处,他手舞足蹈,怒发冲冠!总之,他能把他整个的灵魂注入他要讲述的题材或人物,使听者忘倦,身入其境。”
据梁实秋回忆,有一次梁启超讲授古乐府《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整首诗经他朗诵之后,再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箜篌引》是写一白首狂夫渡河而死,其妻遂援引箜篌而歌,其声凄怆,曲终投河殉葬的故事。梁启超上课的情景令梁实秋印象深刻,以至二十余年后,自己偶然在渡河时,“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衷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梁启超讲课时常滔滔不绝,上下古今详征博引,口渴时便喝口热水,掏出大块毛巾揩脸上的汗,不时呼唤他坐在前排的儿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台去,把黑板擦干净。每次钟响,他讲不完,总要拖几分钟,然后于掌声雷动中大摇大摆地徐徐步出教室。听众守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敢先离席。
(梁启超在清华学校开设“历史研究法”课程之通告)
然而,很多人的记述却与梁实秋的说法恰恰相反,他们被梁启超的新会口音困扰,一节课下来,大部分内容难以明白。梁实秋说梁启超“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宏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个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这或许因为梁实秋具有非凡的领悟能力或者语言天赋。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梁启超的口音是十足的减分项:“先生拙于口才,其声调,骤听之,国语也,惟夹杂新会土音及广州方言。北方学生,无法记录,瞠目静听而已。”当时在北京的大学中教课的广东籍名教授还有黄节,黄氏讲授六朝诗,印发的讲义十分详细,因此虽有口音,学生听讲不致困难。梁启超不仅自己不携书本,亦不发讲义,只口授大意,让学生笔记。学生们不得已,只好下课后群趋粤籍同学处借抄笔记。
梁容若于二十年代初,听梁启超讲“清初五大师”,也有如下描述:
他引书成段背诵,背不下去的时候,就以手敲前额,当当作响,忽然又接下去。敲几次想不起来,就问当时陪听的教授钱玄同、单不庵、杨树达等。熟于学术史的单不庵先生,常常能随时提醒他。他懒于写板书,他的广东官话对于我们很生疏,所讲的问题,事前又没有预备知识(这时我对于黄黎洲、王船山、顾亭林、李二曲、朱舜水等的书和传记全没有读过),所以两小时讲演的内容,听懂的实际不到六成。当晚在日记里写“见面不如闻名,听讲不如读书”,因而联想任公先生南北奔驰,到处登坛讲学,究竟是否收到比著书更大的效果,怕要大成问题。
笔者因在香港读书的缘故,有一段学习粤语的经历。其实北方人最初接触粤语,仿佛听一门外语,茫然无措。但若坚持一两个月时间,摸索其发音规律,在听的方面不难有所掌握。只不过,梁启超一般每周只上一、两堂课,很多记录者也不过偶尔蹭课或来听讲座,一时间无法熟悉口音,无足怪哉。
除了口音问题,梁启超还缺乏流利明白的口才,在说话时常加上“啊啊”、“这个这个”,语讷讷不易出口,使人怀疑他患有口吃。他在北京师范大学任董事时,开设“中国文化史”课,据说开学时听者多达一两千人,要在“风雨操场”上开课。但几次开讲后,来听课的人就越来越少,只有一百个左右,便挪到教室里进行。实际上,旁听他课的人,很多来一次或几次就被“劝退”了,虽然梁启超自己要背负一部分责任,但更大程度上,很多人只是想亲眼瞻仰梁氏的丰采,或者来评判一下这位大学者是否名副其实。满足了好奇心,便不必再受“不知所云”的煎熬。这大概是“名人效应”引发的必然结果,梁启超对这一状况心如明镜,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要跟我作学问,只是要看看梁启超,和动物园的老虎大象一样,有的看一次就够了,有的看两三次就够了。”梁启超多少会为学生不能真心求学而动气,但他并不失望。他常拿时务学堂的往事激励自己:尽管只有四十多个学生,但中间却出来像蔡锷、范源廉、杨树达等人才。学生贵精不贵多,从前如是,以后亦如是。
对于常年追随梁氏左右的弟子而言,口音的理解便不再是妨碍,如此始可以感受梁启超授课的精髓所在。在这些弟子的描述中,梁氏讲课给人以天才横溢,兴会淋漓之感。最令他们叹服的,在于梁启超的博闻强识:“既汪洋若千顷之波,莫测涯涘,又扼要勾玄,深入浅出,使人人可游溯,处处可有得。”梁启超一生最后一位及门弟子黎东方回忆说:“回想起来,像梁先生那样渊博的人,才真正配讲中国历史研究法。上下五千年,南北东西一万里,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二十四史,两通鉴,十通,五记事本末,《太平御览》,《图书集成》,难以数计的诗集、文集、笔记、传记、碑志被他顺手拈来,我田引水,都成了他的妙论和注脚。”相比清华国学院的另一位导师王国维的治学精深,梁启超则可谓博大。面对王国维,学生感受到的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面对梁启超,则觉得“犹河汉之无极也”。
另一点常被记起的,是梁启超“生龙活虎一样的超人精力”。年轻的时候他便已习惯夜间写作,经常彻夜不眠。清末所作《国会期限问题》两千言,乃一晚所成;《论锦爱铁路问题》、《横滨商会会报发刊辞》及续写《美国东方政略记》未成稿,三篇合计八千言,自向晚至次日清晨一气呵成。二十年代,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讲学和讲课,一年到头总不肯歇息,就连星期日也是如此。1921年应清华学堂邀请,为学生讲《国学小史》前后连续五十余次。1922年到北京、济南、南京、上海、南通、武昌、长沙等地做巡回演讲二十余次。在南京一地,除每日到东南大学讲授《中国政治思想史》外,还分别为学校各团体及法政专科学校、第一中学、女子师范等校讲演。即使忙碌至此,还要每周抽出时间,到佛学院听欧阳竟无讲佛学。1923年,病中读《陶渊明集》消遣时发现问题,发奋三日作成《陶渊明年谱》。同年,为纪念戴东原二百年诞辰撰文,用一昼夜时间完成《戴东原先生传》;又连续34小时不眠不休,写就《戴东原哲学》……张君劢称“铁石人也不能如此做。”可以说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
梁氏有一“特异功能”,在写作的过程中,同时间还可以做好几件事。据学生回忆:
他精神饱满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右手在写文章,左手却扇不停挥,有时一面在写,一面又在答复同学的问题。当他写完一张,敲一下床面,让他的助手取到另室,一篇华文打字机印稿还未打完,第二篇稿又摆在桌面了。无怪梁启超是一个多产作家。其实还不止此,他每天必得看完《京沪日报》和一本与《新青年》等齐厚的杂志,还得摘录必要材料。每天固定要读的日文和中文书籍纵在百忙中也全不偷懒。他好像善于五官并用,不但不致令人感觉冷漠,反而从他的一颦一笑的问答中流露出热情。
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如此分神的情况下,梁启超的每篇文章、每回讲稿,还能做到切中时事而脉络清晰,内容充实,未见空言。
由于操劳过度,梁启超被查出患有心脏病。由此不准吃酒、吃茶、吃烟,亦不许读书、著书、演讲,但梁氏显然未能遵守。后又因误诊,被割去右肾。“自是之后,便血之多寡,辄视工作之劳逸而定。医者惟嘱静养,每二三月则注血一次,以补所失,舍此而外,医者盖已无能为矣。”虽然身体状况不佳,梁氏自出医院之后,仍继续到各大学讲学,或伏案忙碌,奋笔疾书。“家人苦谏节劳,然以学问欲太强,不听也。”一直坚持到1928年,身体实在无法支撑,始停止授课和各种公务。即使病势沉重,仍与“死神”斗争。在人生的最后一年,梁启超集中精力搜集宋词史料,并写成《跋(宋)程正伯书舟词》、《吴梦窗年齿与姜石帚》、《记兰畹集》、《记时贤本事曲子集》等论文。临死前的数月,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要撰述一部《辛稼轩年谱》。他常勉励学生“百行业为先,万恶懒为首”,在勤恳治学方面,梁氏确实做到了以身作则。
尽管身体状况不佳,又忙于教学演讲等事,但梁启超在短短数年间竟完成数百万字的著述,且所论都是言之有物,有感而发。当然,对于梁启超治学宽泛,写作迅猛,以至鲜少专精研究,也不免引来诟病。论者或谓梁启超“对于各种不同的思想学术极能吸收,最善发挥”,故能风靡一时,但所论往往浅尝辄止,“缺乏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绵历久远。”或批评梁氏论学喜与胡适等人“浪相角逐”,“其浮于笔,非失诸契勘,即泛泛立论,等身著作竟似过眼烟云。”但须注意,如此立论恐有苛责贤者的危险——所谓知人论世,吾人应留意梁启超晚年学术著述大半来自讲义稿,其所讲多属为诸生指示治学途径及方法的入门之学,故评价其学问功底,便不能单纯依据最终成型的学术著作,而是应该把视野放在更多层面,比如结合梁氏生平读书情况和学术交游的具体细节处把握。
四、“报国惟忧或后时”:未竟的政治计划
1901年,梁启超流亡日本时,作《自励二首》,诗曰:
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立名岂患无余地,报国惟忧或后时。未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瘁校群儿。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此诗流传甚广,其“牺牲悲壮之热情,救世爱国之弘愿,高尚纯洁之怀抱,清醒鲜新之头脑,勇迈前进之精神,少年激昂之沸血”,犹能体现人格的精神与魄力。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梁启超晚年的忙碌和辛苦不肯为外人道,只是偶尔在写给儿女的书信中吐露心声。正是在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中,最易流露真情。如他描述自己刚搬入清华及校课忙碌情形,说:“校课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着忙——我很觉忙得有兴会。新编的讲义极繁难,费的脑力真不少。”研究院初办之际,“百事须计画”。与此同时,梁启超的“名人效应”给他带来事务性的繁杂琐事和人际问题,不得不花许多时间来处理。就在他入职清华不久,多家大学都希望聘请他去做校长,他写信絮叨此中烦恼说:
日来许多“校长问题”,纠缠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师大不必论,教职员、学生、教育部三方面合起来打我的主意。北大与教部宣战,教部又欲以我易蔡,东南大学则教部、苏省长、校中教员、学生,此数日内又迭相强迫。北大问题最易摆脱,不过一提便了。现在师大、东大尚未肯放手。我惟以极诚恳之辞坚谢之,然即此亦费我时间不少也。
两年后,清华功课有增无减,由于兼行导师制,每位教授担任指导十名学生,“这是由各教授自愿的,我完全不理也可以,但我不肯如此。”而梁启超同时间要指导十六人,出于责任感,亦“不好拒绝”。加之又接受了司法储才馆的任命,需要每周讲课指导,这些工作当然都是梁启超可以推辞掉的,但他不如此做,只是在信中吐吐“以后我真忙死了”之类的苦水。清华之外,又因为燕京大学的师生请他过去讲课,“热诚恳求”之下,“也不好拒绝”,由此也就“真没有一刻空闲了。”如果说指导清华本部的学生还在工作责任范围内,那么接受燕大的邀请,就只能以他的热心肠来解释了。
在学术上,他充满理性,推崇“科学精神”;但他又是极为感性的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只要是真心求学,喜欢热爱他的演讲,他都不辞辛苦予以回馈,“兴致勃勃,不觉其劳”。有一年冬天,梁启超到旧众议院做了数次学术演讲,每次都是座无虚席。在寒冷的冬日,开不起火炉的情况下,全场肃静无哗,认真听讲,令梁启超大受感动。他后来在家书中写道:“我常感觉我的工作,还不能报答社会上待我的恩惠。”
对于梁启超在二十年代政治和学术上的处境,梁漱溟有一番深刻的审视。他谈及五四以后的梁启超无论是在政治和学风上,都无法与早年相比:
当任公先生全盛时代,广大社会俱感受他的启发,接受他的领导。其势力之普遍,为其前后同时任何人物——如康有为、严几道、章太炎,章行严、陈独秀、胡适之等等——所赶不及。我们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可以发生像他那样广泛而有力的影响。康氏原为任公之师,任公原感受他的启发,接受他的领导。但是不数年间,任公的声光远出康氏之上,而掩盖了他。但须注意者,他这一段时期并不甚长。像是他登台秉政之年(民国二年,民国六年两度),早已不是他的时代了。再进到五四运动以后,他反而要随着那时代潮流走了。
全身心投入教学和研究工作中,梁启超似乎彻底忘却政治了。有关梁氏的各种传记,也常把二十年代视为他“为学术而学术”的时期。当然,这一说法渊源有自,1918年欧游启程之前,梁启超特地找张东荪等人谈了一个通宵,说自己“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换一个新生命。1923年,在东南大学“自由讲学”的讲坛上,胡适、张君劢、江亢虎、张东荪等人都大谈政治,大谈主义。当有听课的学生问梁启超何以原先活跃于政治,现在却绝口不谈时,梁启超回应说:“我在政治上经过几次风险,现在决心闭门读书,不问政治。”面容庄重而又矜持,他似乎彻底和政治划清界限了。
真实情况却是,梁启超恐怕只是不再担任政要职务,或参与政党活动,但他并未与政治作绝对的分割。他在回国后其实不时撰文发表政见,如1922年奉直之战时,梁启超就曾发文表达解决时局的主张,其实质内容在于声援吴佩孚。因为在天津时听说“抵制吴说之谋极多”,因吴氏势孤,出于道义,故有所行动,而不夹杂任何利益考虑或私交偏袒。随后,梁氏好友陈叔通等人即相约,一同制止其再次“从政”。陈叔通在写给籍忠寅的信中这样说道:
此次政局之变动,弟绝对不信可以解决一切。报载任公加入所谓名流会议,深不谓然,仍以讲学为是,勿又以一时冲动,大谈政治,公能转达否?弟于私谊不能嘿嘿。任公肯自认在政治上为已失败之人,刻自忏悔,他日当有见谅于天下人之一日,否则不知所云,窃为任公不取也。
他们希望梁氏能保持沉默,一方面是对时局不抱希望,另一方面则是鉴于梁启超前几次政治上的失利经验。对于梁启超晚年是否应当从政,梁氏的友人学生分别持两派相反的意见,反对者多,亦不乏拥护者。特别是1927年5月前后,社会上如“国家主义”派、实业界及国民党右派的一些人,都希望梁启超能出面组建“一种大同盟”,以与南方的政党相角逐。梁氏的内心早已蠢蠢欲动,“天天在内心交战苦痛中”:
我实在讨厌政党生活,一提起来便头痛。因为既做政党,便有许多不愿见的人也要见,不愿做的事也要做,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了。若完全旁观畏难躲懒,自己对于国家实在良心上过不去。所以一个月来我为这件事几乎天天睡不着。
内心纠结的结果,梁启超既不组织或加入党派(根据梁氏与国民党的过往,以及此时梁氏听说南方党派的种种传闻,他已根本不相信政党能救中国);但也不能全然不谈政治,这会让他感觉在良心上过不去。他最终“决定自己的立场”,还是通过写作著书,“在最近期间内把我全部分的主张堂堂正正著出一两部书来。”通过论述他在政治制度上的见解,说明代议制和政党政治断不适用。他自信所开的方子确能根治中国的病症,是否会被患者所采纳服用虽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但参政的念头一起,便不可收拾。从现有的资料看,至少在五个月后,梁启超已有一系列更为详细的计划。他在10月29日的家书中说:
我现在虽没有直接作政治活动,但时势逼人,早晚怕免不了再替国家出一场大汗。现在的形势,我们起他一个名字,叫做“党前运动”——许多非国民党的团体要求拥戴领袖作大结合,(大概除了我,没有人能统一他们)我认为时机未到,不能答应,但也不能听他们散漫无纪。现在办法,拟设一个虚总部(秘密的)——不直接活动而专任各团体之联络——大抵为团体(公开的),如美之各联邦,虚总部则如初期之费城政府,作极稀松的结合,将来各团事业发展后,随时增加其结合之程度。
梁启超富有政见,勇于担当,但似不具备从政的天赋,这几乎在当时及日后都是世所公认的评价。然而却没有人敢说,假若不是因为疾病拖累,不是两年后便撒手人寰,天假其年,梁启超在政治上将有怎样一番作为?能否创造奇迹?
(梁启超先生,摄于1928年)
因此,若说梁启超晚年远离政治,埋首学术,是不恰当的。周传儒在1928年初曾写信给同学谢国桢,讲到自己的老师梁启超时,就感慨梁氏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回政坛,犹如“入井救世,徒自苦耳!”周、谢两人都是梁氏的入室弟子,二十年代中后期常伴其左右,对他的生活习惯和性格所知至深。他们完全理解老师不肯“放弃俗累”、积极入世的心情。其所以如此者,全在性格使然:“师座为人毫无城府,说话作文,对人对世,俱有一种热情,俗所谓菩萨心肠,生平自得处在此!自苦处亦在此!”到了1928年12月,梁氏病笃,诸同学曾联名致信慰问,其中亦言:
师座以一身关系国家前途,文化前途。今政治方面虽较黯淡,而全国学术待师座之整理,全国学子待师座之指导者极多。即就政治方面言,初亦非全然绝望,惟暂时不得不权安缄默耳。他日春雷陡起,万象或能更苏矣。尚望师座节忧寡虑,清心静养,留得梁木,为他日用。
梁启超的政治计划在国学院师生间已不成秘密,“急于成事”的他疏于休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对待疾病,他一贯如此随意,这一次也以为过段时日自无大碍,可惜不能如愿。
五、“孰谓公死,凛凛犹生”:《桃花扇》与辛稼轩
世人论梁氏晚年学术,往往只留意其史学,对其研究《桃花扇》和辛弃疾关注较少。实际上,只有知道梁启超在政治上始终抱持希望和热情,才能对他晚年尤好讲《桃花扇》及临终前仍在编纂《辛稼轩年谱》,有更深入的理解。在欧游结束后回国之初,梁启超最先着墨的是陶渊明的研究,这或许是因为陶渊明的生平经历与他当时离开政坛相仿佛的缘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梁启超是真的打算当一个隐士了。但他终究是心系家国的热心肠,永远都是站在时代潮流之中,不愿也无法做一个冷漠无情的旁观者。因此,《桃花扇》的家国兴亡之感、稼轩词的豪迈振兴气概,更能引起他真实的情感共鸣。
对于《桃花扇》,梁启超进行过深入的阅读和研究。某次友人拜访梁宅,见其书斋案头放有精本《桃花扇》,凡警句妙词均经朱红圈点,并在正文旁边加上许多顶批与注解(梁氏于1925年有《桃花扇注》出版)。某次清华国学院举办的同乐会上,几位导师都要献上拿手表演,当时王国维背诵了《两京赋》,赵元任则用茶杯演奏乐曲,还用全国各地的方言表演了一段“全国旅行”,(陈寅恪是个例外,不肯在聚会上说笑)梁启超则即兴表演一段《桃花扇》。梁氏去世十多年后,学者冯国瑞重回母校拜谒吴宓和陈寅恪,畅谈起往昔国学院的盛况,仍对梁氏的那次表演记忆犹新。在他所作《古月堂感赋陈(寅恪)吴(雨生)两先生》一诗中,就有:“当时耳热正酒酣,前席生徒共笑谈。杨柳笛中歌出塞,桃花扇底哀江南。”并自注言:“任公师唱《桃花扇·哀江南》一曲,同学各有和歌,余独不谙。”
梁启超的《桃花扇》表演常给听者以惊喜,原来一个致力史学,崇尚科学方法,而又长期从政的人,还有这样多愁善感的一面。1923年,新月社在北京成立,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文人学者常到松树胡同聚谈,或研讨学问,或赋诗写文,或评论时事,颇极一时之盛。梁启超亦参与其中。某次由梁氏主讲,他便选了《桃花扇》传奇,用他的广东话,将《桃花扇》的时代背景、作者及其戏曲文学上的价值,一一加以解释分析,娓娓道来。最后还朗诵其中几首填词,“诵读时不胜感慨之至,顿时声泪俱下,全座为之动容。”某次课上,梁启超讲《桃花扇》中左良玉听闻崇祯煤山自缢,痛哭哀悼,正说到《哭主·胜如花》:“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突然悲从中来,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接下来讲到杜甫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梁氏竟又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容易表露真情实感的人。但在梁启超身处的时代中,哪里有什么收复山河的捷报?他对于国家,感情上常是哀戚悲悯的,振奋之中总有种无力的挫败感。这或许可以解释,何以在《桃花扇》诸章节中,梁氏尤其钟情于“余韵·哀江南”。《桃花扇》虽是传奇,但“哀江南”独系北曲,被视为“散曲之冠”。内容是教曲师傅苏昆生在南明灭亡后,重游南京所见的凄凉景象,话兴亡之感,抒亡国之痛。梁启超喜欢在聚会上聊《桃花扇》,与人分享心得,且善于歌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在梁氏的演绎下,“其声雄浑悲壮”,听者无不为之感动。
如果说钟情于《桃花扇》,是因为厚重悲凉的历史感带来的情感共鸣。那么致力研究辛弃疾,除了喜好稼轩词的原因外,更多的是个人身世的投射。梁启超少年得志,风云政坛,再到落寞下野,壮志难酬——其人生轨迹与辛弃疾何其相似?且两人性情怀抱均相合,梁氏平日谈词,必及稼轩。至于撰写《辛稼轩年谱》的缘起,一是在校勘时发现明抄本《唐宋名贤百家词》所收四卷本《稼轩长短句》与坊间所传刻本次序不同,选择尤精,于是综合各本,详作编年,辨明原委。其二,是梁氏鉴于“稼轩先生之人格与事业,未免为其雄杰之词所掩。使世人仅以词人目先生,则失之远矣。”因此意欲给世人还原出“整个之辛弃疾”。
《辛稼轩年谱》虽系编年考证,但其中偶尔夹杂梁氏个人的情感体会,予稼轩词以同情之理解。如其讲《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以及“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等句,则谓此词是“满腹经纶在羁旅落拓或下僚沉滞中勃郁一吐情状。”又如解《水调歌头·再用韵李子永提干》,谓此词乃李氏为稼轩抱不平,稼轩反以达语开解之,其中有“君莫赋幽愤,一语试相开”、“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避写归来”等语,谓稼轩“皆达观中尚带痛愤也。”梁氏晚年作文感情充沛,能鼓舞人,其中辛酸苦闷唯有独自消解,其论稼轩词,实是借以自况。
诸考证中,梁氏于《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所论尤多。其中先引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记录,说宋孝宗曾读此词,见其词意殊怨,然终未问罪。梁氏素以宋人说部之书多附会小说家言,不足凭据,却认为罗氏之论颇可采信。继而议论说:
词意诚近怨望……盖归正北人,骤跻通显,已不为南士所喜。而先生以磊落英多之姿,好谈天下大略,又遇事负责任,与南朝士夫泄沓柔靡风习尤不相容。前此两任帅府皆不能久于其任,或即缘此。诗可以怨,怨固宜矣,然移漕未久,旋即帅潭,且在职六七年,谮言屡闻,而天眷不替,岂寿皇(笔者按:宋孝宗)读此词后,感其朴忠,悯其孤危,特加赏拔调护耶?
以上所记,皆为梁氏读《鹤林玉露》后,结合词意进行的推断。除却详细的考证外,其中写稼轩政治上遭受排挤,抱负难以舒展,与梁氏自己饱受非议,壮志难酬又何其相似?
尤可注意者,梁氏将人生的最后时光,放在书写稼轩与理学家朱熹的交谊上。《贺新郎》(把酒长亭说)词序记载稼轩与陈亮同游鹅湖十日,约朱熹为紫溪之会而未果。梁启超感慨:“鹅湖胜游,朱、陆以后,复有辛、陈。此地真足千古矣。”为稼轩与陈、朱过往详加考证,前后约两千余言,为全书最长。
(梁启超手批稼轩词《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梁氏又于《跋四卷本稼轩词》一文末尾,认为谀颂宰相韩侂胄的《六州歌头》、《西江月》绝非出自稼轩手笔。在他看来,韩侂胄严禁理学,稼轩却与朱熹情同莫逆,似不当为此。朱熹去世时,“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唯有稼轩“为文往哭之。”(《宋史·辛弃疾传》,所作文即《祭朱晦庵文》)梁启超遂认为:“时稼轩之年已六十一矣。其于韩,不惮批其逆鳞如此,以生平淡荣利尚气节之人,当垂暮之年而谓肯作此无聊之媚灶耶?”对于韩侂胄酿造党禁、伐金失利究当如何评价暂且不论,至少梁氏无视稼轩受韩氏重用、关系深厚的事实,仅以其与朱熹交好,便推测阿谀韩氏的诗词尽出伪作,殊难服人。尽管如此,从动机上看,大概出于对韩侂胄奸臣形象的固有认识(韩被列入《宋史·奸臣传》),以及对朱熹抱有同情,梁启超在感情上无法接受稼轩献词之事,因为这有损于他心目中拥有完美人格的悲剧英雄形象。
梁启超于1928年9月10日病笃,无法继续工作。27日入协和医院,住院期间,托助理储皖峰帮忙搜觅稼轩资料,储氏每来省视,梁启超辄询问进展。无意中获得《信州府志》等资料数种,可作为著述之助,便不待病愈,携药出院,回天津执笔续草《年谱》。直至10月12日力不能支,一病不起。当时《年谱》方写至宋宁宗庆元六年稼轩六十一岁时,《祭朱晦庵文》即作于本年,全文已佚,《宋史》稼轩本传录有佚文四句存世,其文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此“生”字即为梁氏所书最后一字,他的生命至此走到尽头。辛稼轩与朱熹,一词人,一哲人,是梁启超最敬重的具有高尚道德人格的名士先贤。这十六字,犹如任公的辞世诗,也是他的墓志铭。
(转自“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