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耘和他的散文

卫建民

我对孙犁老人说过:黄秋耘是您最早的知音。孙犁说:是。还有吕剑。在1961至1962年,黄写过三篇评论孙犁作品的文章,从整体文学风格,从《风云初记》的艺术特色,从《津门小集》的素描功夫,几乎是跟踪式地欣赏、评论孙犁的新作。在时代大锣大鼓的震天喧闹中,孙犁的作品没多少人注意;黄秋耘跑出热闹的剧场,在冷寂的荒野听见了津门的真唱,以他的艺术修养、文学趣味写下了那个时代稀缺的文学评论。

黄秋耘的父亲是一家西药大药房老板,家里希望他学医。但是,他受亲戚的影响,志在文学。1935年,他同时考取清华等五所大学,最后选择了清华。

从香港到北平上大学,正碰上“一二九”运动。在学生时期,他就加入共产党,和李昌、韦君宜等一群同学闹起了革命。上清华,本来是想学习中国文学,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群热血青年就投入伟大的救亡运动。在回忆录里,他有一节记述闻一多先生给他们上课的情景:

“闻先生上课是不拘形式的,别的教师都在日间上课,他偏偏把课程排在晚间。我还记得,每当华灯初上,或者皓月当头,他总是带着微醺的感情,步入课堂,口里高吟着:士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为真名士!接着,他就边朗诵,边讲解,边发挥,时而悲歌慷慨,热泪纵横,时而酣畅淋漓,击节赞赏。与其说,闻先生以其渊博的学识、翔实的考证、独到的见解吸引着我们,无宁说他是以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深深的悲悯感情激动着我们。”

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北平,黄秋耘和同学南下,参加了实际的革命工作。按他对自己性格的认识,他有“太软的心肠和敏感的气质”,但他以后干的工作,却都是冒险、危险并有刺激性的地下情报工作。当我只是读了他的散文还不了解他的情况时,曾对认识他的谢大光兄说:黄秋耘的散文是忧郁的。谢笑着说:其实他人不是这样,他是军人出身。黄亦文亦武,在革命队伍里从事秘密的情报工作,同时和许多文化人交往,是以武身操文事。回忆录有一章专谈他当年在东江游击区时和乔冠华的交往。乔嗜酒,当地有米酒,只卖给会说广东话的人,他帮乔买,乔纵横捭阖,善于识人,说他最多只能当个幕僚,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有评论家说他是“真诚的激情”;到他转入文行,进入新中国的作家协会编报刊后,他的兴趣、修养就显露出来了。

1956年,他有一篇著名的随笔,题目是《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他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看到新中国成立后,不少地方农民的生活并没有改善,甚至还很贫穷。他在北京郊区,亲眼看到农民还在吃窝窝头咸菜,而有的作家却成了特权阶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支持过革命的农民没有和作家共享胜利果实,出现强烈的反差,黄秋耘愤怒了。他当年离开清华园,同一群热血青年参加革命,为的是全中国的劳苦大众得解放,为什么北京的城郊差别如此大?他的良心命令他写了这样一篇文章,知识分子的责任感要求他写这样一篇犀利的文章。没有意外,这篇文章给他带来麻烦,好在他资格老,有过特殊经历,并没受到太大的打击。他的性格,在受难的日子里与忧伤的文学作品发生亲和力。经典之作《丁香花下》《雾失楼台》就是他过去经历的甜美的忧伤。

《丁香花下》是他一段真实的经历。1936年,他参加了有名的北平学生的抬棺游行,被军警打伤。在军警的追捕中,他跑到天安门附近的北池子南口,急忙进入一个小院躲藏。小院里的一个女中学生给他包扎伤口,又让他换上她大哥的衣帽才让他离去。回到学校后,他给救过他的女孩写信,约定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丁香花丛前交还衣帽。一个18岁的男大学生和一个女中学生相约在丁香花下,感恩的情怀和朦胧的爱情并发,相遇的美好和分手的忧伤同在。黄秋耘生性腼腆,在女孩面前不敢进一步表示,匆匆目送女孩离去,留下了永远的惆怅。20世纪90年代初,清华大学的学生曾把这位老校友的作品改编成话剧上演,剧名还是《丁香花下》。这篇散文,是作家生命史里活力迸射、闪闪发光的一章,也是他忧郁的因子。

《雾失楼台》的情节比《丁香花下》曲折。黄记述,在精神郁闷的日子,他困在自家的小院里,老是听见邻居家的窗口传来小提琴的演奏声。有些曲子,他是熟悉的。他住在北京典型的四合院,隔壁邻居住在一栋二层小楼,好奇心怂恿他登上邻居的小楼,小楼里父女俩的命运引起他长久的关注。“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由于命运和音乐,一墙之隔的邻居间产生心灵的共鸣,演奏小提琴的女孩,读过他的作品!

黄秋耘的一本随笔集,名为《锈损了灵魂的悲剧》。走过漫长的生活道路,见过许多扭曲了的人与事,这是黄秋耘回归人心的拷问,也是对灵魂的追问。

(原文刊载于《今晚报》2021年0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