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吴良镛先生

杜鹏飞

《群言》杂志约稿,希望我写一写吴良镛先生,再三推辞不获,只能勉为其难,略述我所知道的吴先生。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1995年深秋,“不思量自难忘”,竟然已是20年前旧事。其时,建筑学院正接受桂林市政府委托,主持开展桂林市总体规划修编工作。先生的及门弟子尹稚兄担纲总负责,先生是上一版总体规划的负责人,当仁不让担纲总顾问。我那时还在环境系读博士,出于多学科交叉融合的需要,有幸成为课题组的一员。记得出发前在建筑与城市研究所召开课题成员大会,先生亲临会场并讲话,具体说了什么已不大记得,但是那口吴侬软语却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原因是不大听得懂。桂林总体规划从1995年一路做到1998年,直到小桂林市和大桂林地区合并,又修改几轮才告结束。这期间我的人生经历了几个重大转变,一是有缘结识了我的另一半并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二是我敬爱的父亲意外殉职,永远离开了我们;三是我顺利完成博士学业,带上了博士帽,完成了父亲的一大愿望,只遗憾他未能亲睹这一刻;第四个转变,就是我决心投到吴先生门下,继续从事环境规划研究与实践。于是开启了两年与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渐渐熟悉了那一口吴侬软语,更熟悉了那一笔潇洒飘逸的“良镛体”。可能因为我有些书法篆刻的基础,先生每次在和我讨论课题之余,常常会留些时间交流书法与篆刻,他常常捻出几个名字问我,你觉得某某、某某的书法如何?或者你觉得当前有成就的书家是哪几位?我呢,总是无知者无畏地发表一通议论,也常常得到先生的宽容和鼓励。于今思之,这样的点点滴滴至为温馨。

关于先生的学术成就,报道已经很多,尤其是获得国家最高科技奖以来,从菊儿胡同、孔子研究院到泰山博物馆、江宁织造博物馆,从广义建筑学到人居科学,从大北京战略规划到京津冀一体化协调发展……我不想也不能在这篇小文中赘述。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谈几点亲身经历和感受,虽然事情很小,但因皆是真情实感,或许可帮助大家了解一个更为丰满的吴先生吧。

第一件小事发生在1998年秋天,我刚刚进入博士后流动站工作不久。一天,先生特意叫住我,很关切地询问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住在哪里、是否方便,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当时刚刚摆脱学生身份,从一号楼的学生宿舍搬到了新改造好的博士后公寓,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建筑,原本是筒子楼,如今变成一室一厅的公寓,厨房、卫生间、地砖、家具一应俱全,窗明几净,比老式的一居室还要略宽敞些。我表示一切都好,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没想到吴先生对筒子楼改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问了好多细节问题,并且还让我勾勒了空间布局的草图。这次谈话,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只当做长辈对晚辈的一般关爱。过了没几天,是个周末,我正在家里,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先生竟然出现在门口。要知道,我住在三层,老先生那时已是76岁高龄,而且前一年刚刚因为避让学生而从自行车上倒地,摔断了大腿,尽管手术很成功,愈合得也不错,但是出院后走路还是受些影响的。此刻,先生竟然悄无声息地一个人爬楼梯来看望我这个后学晚辈,我内心的感动难以言表。老先生德高望重,对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对学生和下属竟能如此关爱和体恤,百忙中还亲自登门探视,这是怎样的淳厚古风啊。至今每每想起,仍觉温馨和感动。

第二件小事也发生在1998年,那一年吴先生亲自挂帅,组织开展云南省和清华大学“省校合作”课题“滇西北人居环境可持续发展战略研究”。第一批赴滇西北现场调研的课题组成员近20人,分别来自建筑、水利、社会学等多个院系,我是负责生态环境专题兼调研全程的“后勤部长”,出发前到校财务预支了4万元现金,由我随身携带。要知道4万元在那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责任还是蛮大的。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那一年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10月28号,也就是预定出发的那一天,凌晨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清早积雪已近20公分,由于雪来得太早、太猛,树木还没来得及落叶,很多枝杈都被压断了。航班是中午1点多的,我们担心路上有状况,上午10点就从清华出发了,结果不到11点已到达航站楼。由于航班大面积延误,航站楼里已人满为患。我们护着吴先生挤到候机厅,雪上加霜的是,候机厅内的广播系统故障,航班信息无法正常播送,场面之混乱可想而知。很快有人给吴先生让出一个座位,老先生坐下来,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我在吴先生旁边席地而坐,拿出一期《读书》看起来,时不时起身挤到信息岛询问一下航班状态。老先生则闭目养神,自始至终丝毫不为周边的嘈杂与混乱所动。航空公司中午也没有提供午饭,而方便面都卖到20元一包,矿泉水10元一瓶,我这个后勤总管实在觉得肉痛。吃过方便面,老先生依然安之若素,兴致盎然地问起我的读书生活,又讲起抗战时他在重庆读书、跑警报的经历,大意是说,较之战争年代,当下这样的混乱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很多事情是个人无法改变的,比如战争,比如暴雪,无论你生气也好、着急也罢,不仅于事无补,而且往往还会使情况变得更糟。直到下午三点多通知登机,先生就这样泰然地稳坐数小时,心如止水。先生的这席谈话和定力对我深有启发,后来的岁月里,每当遇到类似的局面,我都会想起老先生的点拨,提醒自己不要为无力改变的外部环境扰乱自己的内心。

第三件小事要说说吴先生对待疾病的态度。2008年暑中,先生从南京江宁织造博物馆工地返回北京,因连日劳顿加之暑热而罹患脑梗塞。虽然治疗比较及时且得当,终因脑部神经受损而造成半侧身体不能自如。在康复治疗的过程中,我曾多次去探望先生,每次见到他,依然是处之泰然,不急不躁,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已是望九之年的先生丝毫看不出疾病的困扰。一方面他非常积极地配合医生进行治疗和康复训练,另一方面仍然孜孜不倦地看书、评阅论文、指导学生研究工作。主治医生多次表示,先生是他见到的心态最积极、治疗最配合的患者。我又想起十几年前那次先生大腿骨折住院,手术后腿骨上打了钢钉,外部做了固定和牵引,其苦痛可想而知。而先生从来没有一丝一毫苦痛的表示,总是积极配合治疗。这些事情虽小,但是从中可窥先生内心实强大无比。

2014年对于吴先生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他先后在中国美术馆和国家博物馆举办了两个重要的展览。美术馆的展览名为“人居艺境——吴良镛绘画书法建筑艺术展”,这是对先生艺术追求的一次全面回顾和总结。博物馆的展览名为“匠人营国——吴良镛•清华大学人居科学研究展”,这是对先生一手创立和推动的人居科学研究的全面回顾和总结。人居和艺术,是先生毕生孜孜以求的两个领域,前者是先生的事业,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谋万家居”的家国情怀;后者是先生的志趣,是“科学求真,人文求善,艺术求美”的执著追求和终身挚爱。先生在事业上的成就无需赘述,先生在艺术上的高度有目共睹。难以想象先生如何能将戛戛独造的事业追求与“游于艺”的个人志趣协调得如此和谐,并能相互促进,融会贯通。不可思议吧?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吴良镛先生。


(作者系清华大学教授,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原文刊载于《群言》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