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镛:让人们诗意地栖居

王乾荣

吴良镛先生一生从事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的研究、教学和实践,成果丰硕,是建筑学界泰斗,在九旬高龄之际荣获国家最高科技奖,可谓得其所哉。 

吴老不仅是一位建筑规划设计巨匠,更是建筑理论方面的一代大师。他先后当选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可谓实至名归。 

纵观吴老成就,最为人称道者,当属他念兹在兹关注着“人”的基本需求;而这,正是一个伟大建筑家最应该具备的眼界和胸襟。建筑家不光是造房子的,更应该懂得为什么造房子,为谁造房子,以及造什么样的房子。建筑家也是思想家,在建筑家心中,“人”始终是第一位的。 

毛泽东说过,“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因为人为万物之灵,具有特殊的能动性。鲁迅有一个重要思想——“立人”,并且他把人类社会史称为“人史”,因为“人立而后凡事举”。没有了人,则一切休谈。人是如此重要,干什么事,天经地义均当“以人为本”。位列人生四大必需“衣食住行”之一的“住”——即住宅以及一切广义的“房子”——的兴建,自然应该首先考虑“人”,才能做到建筑为人服务。 

可是在中国建筑界,很有些时期,包括当下,主管建筑的官方以及某些建筑学家,更不用说以赚钱为第一要义的开发商,在大兴土木之时,往往有意无意忽略了“人”这个最重要因素,造成了很多令人痛心的恶果,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现象。 

这里的“人”,实际上指人性,既是泛称,即建筑师必须考虑到普遍的人性,也须虑及具体一群人甚至单个人的特性,才能达于建筑与人的和谐。 

新中国成立后,吴良镛的老师、建筑大师梁思成向政府提出新北京规划方案,建议保留有众多宝贵文化遗迹的北京古城,可是遭到冷落和批判。今天站在高处环望北京,只见四下密密麻麻的时髦摩天大厦鳞次栉比,与纽约差不多了。北京人居住并活动在家乡北京,却仿佛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大洋彼岸曼哈顿,是什么滋味儿?在举国狂躁的大拆大建风潮中,不但大量出现一片片“平庸的建筑”和“平庸的街区”,动辄还来一个所谓“国际招标”,由外国建筑师设计的各种怪里怪气标志性“尤物”,在古城北京比比崛起,使此地成了洋人的建筑试验场,有的干脆重犯西方国家在那边已经犯下的错误。北京还冒出那么多美其名曰“格林小镇”、“罗马花园”、“威尼斯水城”、“欧陆风情小镇”……的小区,但闻其名,便觉洋气、媚气扑面,难道居于其中的中国人、北京人,都异化成了洋人?更有中国独有的所谓“强拆”,光听这名词(实际是动词),就叫人不寒而栗…… 

建筑大师吴良镛先生的宏愿,借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话说,就是“让人们诗意地栖居”。诗的意境,是人类追求的美好理想,是给人以强烈美感的化境,多么曼妙抒情!居者有其屋,且栖居于诗的意境,便有一种主人翁感、自豪感、自由感、独立感、和谐感、温馨感、清新感、快乐感、幸福感……否则,诗意何来?如若人之于建筑产生了异化,深感被异化力量主宰,被钢筋水泥挤压着,被强行或限制迁徙,被外邦风雨侵袭着,他还有多少主人翁感、自豪感和快乐? 

而人的居住地,并不单是一间间孤零零的房子。人是群居的,居住离不开环境,吴老的“人居环境学”由此产生。人居环境,即人类聚居生活之地,是与人类生存活动密切相关的地表空间,是人类在大自然中赖以生存的基地,也是人类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的主要场所。它与周遭环境应该是一体的、有机融合的,并且有着历史沿革关系,因此是十分协调的。“人居环境”的核心是“人”。但是在城市现代化进程和商业大潮中,既有的文化遗产、地域风貌等等,往往遭到粗暴对待甚至被破坏殆尽,使“人居环境”生态失衡,充斥着刺鼻的铜臭味而独独缺失了人文意蕴和人情味——在长官意志浓重的当下,在地方当局着意凸显“政绩”、热衷于建筑的大而洋的区域,尤其如此。 

吴老作为中国建筑学界泰斗,作为1999年北京“国际建筑师协会第20届世界建筑师大会”通过的《北京宪章》的主要撰写者,以其深邃的底蕴和先进理念,积极参与了北京、天津、徐州、无锡、苏州等多个城市与地区的规划研究,甚至领衔完成了“北京空间发展战略研究”课题,提出“新分散集团式”布局结构,使京城形成“两轴、两带、多中心”的总体布局,以解决城市蔓延、旧城保护乏力问题。他也参加过清华校园、北大校园、新北京饭店、北京图书馆新馆,以及天安门广场、东西长安街、海淀中心区、中关村科技园和什刹海风景区等项目的规划设计,在北京处处留下他的设计痕迹,以致坊间有个说法:“凡是到过北京的人,都亲身品读过吴良镛。”但是总的说,上述设计个案,囿于条件,还不足以充分体现他的建筑理念。某些较为宏观的“规划”,多半还在蓝图之上,与城市的突飞猛进发展和商潮冲击形成尖锐矛盾,作为一个学者和建筑家,吴良镛既无权也无力从整体上予以把握并使之实施。他也制止不了种种无序和乱来。 

然而,他可以抓住机遇,巧妙地找到突破口,从旧城改造中的一个“民居点”出发,局部地实践他的人居理念——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 

吴老说:“民惟邦本,普通人的居住问题是建筑最本质、最核心的内容……与公共建筑相比,我更在意民居。”吴老最亮丽的“民居点”,当属他设计的北京菊儿小区。 

如今,全国的旧城改造与更新如火如荼,这既是难免的,也必然成了首当其冲的建筑界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北京作为首都,作为一座具有悠久历史和浓郁特色的传统文化名城,如何改造和更新呢?梁思成苦心孤诣“保护古城”的时代已经过去;巍巍城墙拆了不可能复原;旧城区也已拆建得几乎面目全非。然而,几千年历史积淀的古都风貌,并未完全泯灭,其魂犹存。建筑师在民居的改造和更新中,将城市历史肌理的传承和新技术、新创造、新理念有机结合,着眼于“人”的需求,打造出体现“现代古都”特色的一方“试验区”或者说“样板”,令人们目睹而不由脱口说出“这就是北京”,也不无意义。这就是吴良镛的“有机更新”论。 

如今声名大噪的北京东城区南锣鼓巷近旁,有一条也是赫赫有名的菊儿胡同。菊儿胡同有一处大杂院,门牌41号。此处原是明朝一个朝廷大员的家庙,叫弘德禅林,后衍生成民居,大殿、佛堂、厢房都经改造而住了人家。以41号院为核心的周边7处大杂院这片区域,成了吴良镛的“试验田”。 

这片地区房子的破、危、挤,是出名的。7处大杂院,住44户居民,人均住宅面积5平方米,最窄逼的人家,人均2.5平方米。说是“院”,其实到处挨挨挤挤着或破旧、或自建的杂乱小房小屋,院里原来的树,也被圈在居民自搭房屋里,就像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写的那样。一院几十户,才安一个公用水龙头,有的院子一个没有。上厕所,得去几百米外的胡同口。雨天家家屋顶漏水,门口进水,整个胡同汪洋一片,可比老舍笔下的龙须沟。这是北京旧民居典型的“危积漏”现象,说的就是危房、积水和漏水。年年汛期,消防和房管部门“救水如救火”,堪称京城一景。 

改革开放大潮涌来,经济和社会迅猛发展,GDP年年增长,领跑全球,举世惊艳;可贫民窟般的居住状况,未免煞风景,哪有丝毫“诗意”可言?所以,必须更新改造。政府既有此心,建筑家自然当仁不让。 

那是20世纪80年代。菊儿胡同改造提上议事日程,但其规划方案几番被主管部门否决,原因即在,方案与古城风貌保护相抵触——梁思成痛心的呼喊,虽然当初听着寥寥,批者甚众,但随着岁月的推移,却越来越被认为是先见之明,不时被有识之士提起,并引以为鉴,也算他的努力,不全白费。 

北京“房改办”找到吴良镛,请他操刀“改造”这片破败院落。吴良镛欣然“领命”。早在1978年,作为建筑权威,他就参与了北京市总体规划,对北京旧城改造作了多方面深入研究,逐渐形成了居住区整治的“有机更新”和“新四合院”住宅设计方案的思路。他跃跃欲试,要把菊儿胡同这片旧居,改造成一个“新四合院”的样板。它建成后的正式名字,叫“菊儿小区”。 

改造后的菊儿小区,由几处特殊“四合院”组成。这些院落与老北京四合院,有某种内涵和形式上的相似之处——屋子四合,天井敞亮,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亲密交往。却又有不同——南北“进院”,东西“跨院”,突破了传统四合院的全封闭结构;屋子长高了,是二层或三层的楼房,错落有致,比死板的老平房显见多姿和摩登;室内现代化卫生间、灶间一应俱有,家家相对封闭,自成一统。整个小区,着力保存了几株百年大树,又与周边老建筑不无协调。回迁到这里的原住民无不欢欣鼓舞,他们感叹:居住条件与以前相比,简直两重天,住到这新房里,既新奇,却也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归宿感。生活的享乐和情趣,就是“诗”。据说好多既喜欢老北京风味,又欲享受现代生活方便的老外,也希望租住这样一套“皇城根下的别墅”。 

菊儿小区改造,充分虑及了“环境”的有机协调和“人”的需要,内在地保留并体现了古都神韵,是吴老对旧城破烂民居的一次精心“局部修补”,并不是狂风暴雨式的大拆大建,改天换地,所以受到百姓欢迎。这是吴老“人居环境学”的一个最好实践,是他数十年心系民居、钟情民居的一个最佳落实。 

这仅仅是一个案例,吴老的成就,当然不光在菊儿小区。但菊儿小区建成,因其开辟了旧城民居改造的新路,因其典雅新颖而不失传统风貌的设计,一时广受赞誉,名声鹊起,获奖无数——其中最响亮者,当属显赫的“联合国人居奖”。 

可“菊儿模式”并没有普遍推广,其改造思路的延续和发扬光大也受到限制。这里有种种障碍,其中官方魄力和资金筹措,也许是绕不过去的两大因素。菊儿小区建筑面积2700多平方米,其规划设计费才1万元,这可是院士的作品、大师的手笔,无异于奉献。而开发经营菊儿小区的“东城区住宅开发公司”,实则是官方企业,当年为“危房改造”服务,不干也得干;它后来对“新四合院”失去兴趣,是因为菊儿小区一期“略有盈余”,二期“亏了”。如今的市场经济,越来越讲究“商业开发”,即使原属于政府的企业,也须循商业规则办事。所谓“经济效益”,正经成了人们的口头禅。请问,哪一个建筑师和哪一家开发商,愿做亏本买卖呢!

不过,正如当年“联合国人居奖”颁奖词所写:“吴教授和他的同事们在菊儿胡同工程中所创造的,是一个人文尺度的答案。尽管它的人口密度与高层住宅相似,它却创造了一个永恒的人与人交往的社区……” 

吴良镛院士的探索,是功不可没的。菊儿小区作为一处旧城改造的突破点,其样板意义不可忽视。通过菊儿胡同,吴老的人居环境建设重在“以人为本”、关注“生态文明”的文化情怀,被更多的人所理解。 

今年2月14日,吴老在“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荣膺“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这是国家科技领域的最高奖赏,受奖者均为各个科技领域具有顶尖成就的科学家。建筑规划学这门非传统意义上的经典学科,因了吴老的获奖而首次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认同。正如袁隆平院士因解决人们“吃”的问题而获此大奖,吴良镛院士因解决人们“住”的问题也获此殊荣,二者的科技和民生意义,同样非凡。只是,袁隆平的杂交稻得到广泛推广,吴良镛的菊儿胡同却成了“孤本”,令人不无唏嘘。当然此二者不能相提并论,也许因为,种高产稻人们容易取得共识,而解决城市改造更新和民居建设问题,则牵扯面极广,事情要复杂得多……

(原文刊载于《群言》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