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逢挺——叶企孙弟子中的教书匠

袁 帆

如果告诉你,清华物理系历史上曾经有一年只毕业了一位学生,你或许会感到惊讶,“这怎么可能?”但这确实是真事。翻开1931年清华大学毕业生名单,物理系这栏记录中的确仅有一个毕业生的信息:杨逢挺,男,24岁,江苏宜兴人[1]。而这位清华第三级物理系唯一的毕业生,按照叶企孙的指引,以一生精力从事中等物理教育,同样为中国科学教育事业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一、大师言传身教 投身教育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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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企孙 

从清华校史中可以知道,1925年清华学校开始设立大学部,为过渡到完全的大学做准备。刚从美国学成归国,时年27岁的叶企孙(1898—1977)回到清华,在梅贻琦(1889—1962)的力荐之下,担当起了筹建物理系的重任。清华的物理课程起初时共开了21个课目,但师资力量只有梅贻琦和叶企孙两位教授、两位讲师和一个助教。之后,梅贻琦担任了清华的教务长,叶企孙则一边授课,一边主持物理系的筹建工作。1926年秋物理系得以正式成立,叶企孙出任系主任,经过努力,只用几年时间,便将清华物理系从一个“草台”迅速提升为具有中国第一等教研实力的理科教育高地。从1929年到1938年的十年中,清华物理系仅毕业本科生69人,研究生1人,他们中有多人后来成为了中国科学、文教等多个领域的开创者,其中6人被授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21人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叶企孙被誉为“中国现代物理之父”当之无愧。在清华物理系早期毕业生中,除了这些主流科学家之外,另有一位“杨逢挺”却独辟蹊径,在中等教育领域践行叶企孙的理念,教书育人,兢兢业业。虽然他终生都没有戴上物理学家的“桂冠”,但以独特方式在恩师的英名上投射一抹别样光辉,其实毫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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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清华物理系毕业生杨逢挺 

杨逢挺(1907—1973),出生于江苏宜兴,9岁时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杨先生自幼聪颖,小学毕业时名列第一,在宜兴读完初中就考入南京的省立第一中学,并以优异成绩高中毕业,于1927年考入清华学校大学部物理系。入校时,物理系虽然还在起步阶段,但叶企孙的教学理念和以严格著称的治学作风却已日臻渐成。杨逢挺起初并不是这一级的“独苗”,然而因为物理学科对学生综合能力的要求极高,与他一起入学的同学因为各种原因在不久后就都转入其他系学习,而能够坚持下来的惟有杨逢挺一人!不过这也使他幸运地享受了一众科学大师的单独传授,包括叶企孙讲授热力学和电动力学,吴有训(1897—1977)讲授近代物理和光学,周培源(1902—1993)讲授理论力学和相对论力学等。因为只有他一个学生,于是出现了清华物理教育史上罕见的“一课、一师、一生”场景,大师们雕金刻玉,耳提面命,使得杨逢挺打下扎实的专业基础,对他后来投身教育事业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除此之外,杨逢挺还是当年清华运动场上的风云人物,他擅长短跑和跨栏,是学校田径代表队队员,在清华体育史上留有多处记录。在1928年12月21日的《国立清华大学校刊》上,登载有体育部在这一年对所有学生进行的体力测验结果,其中二年级成绩最好的前三名中,杨逢挺以738.2分位居第二。在全校排名中位居第四名。 

1931年6月,杨逢挺在获得理学士学位后毕业,他在清华大学留下了三项记录:入学英文满分;1927级物理系唯一的毕业生;首创400米低栏1’08”的清华田径项目成绩。毕业后的杨逢挺在短期从事实验仪器设计工作之后,听从老师叶企孙先生深谋远虑的安排,于1934年开始投身中等教育的物理教学岗位,教书育人几十年如一日,为几代中国青年人的成才教育输送了宝贵的基础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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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逢挺在1931年清华大学运动会首创400米低栏记录 

二、扎根中等教育 上中培育英才 

杨逢挺的第一份教职,是到设在今天上海松江的“江苏省立高级应用化学科职业学校”任数学、物理教员并兼任导师(班主任)。这所学校的前身是1904年创办的松江府中学堂,后来又改成为“江苏省立松江中学”,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一所百年名校。刚从事教师职业的杨逢挺朝气蓬勃,给学生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在松江中学纪念百年华诞时,当年的中学生,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地质系的地质学家杨开庆(1916—2005)在撰文中仍称:杨逢挺是“教学素有引起学生兴趣的青年老师”[2],可见其印象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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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逢挺在中学教授物理的教职证明 

1937年,具有悠久历史的“江苏省立上海中学”在时任校长郑通和(1899—1985)的组织领导下,无论教学质量,学校风气,还是教师地位,校舍规模,均在当时的中国中等教育界享有口碑。同时上中还广揽贤才,不断优化师资质量。当时,杨逢挺在取得一定教学经验后,曾打算去租界工部局办的学校应聘教职,但在参观省上中后,即被该校“规模大、名声响、校舍好,设备全”的良好氛围所吸引,最终决定留在上中任教。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加盟上中,竟成为了他教育生涯中最为值得纪念的阶段。 

然而就在他进入上中任教后不久,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全面抗战开始。1937年11月后,日寇占领上海,上中校舍遂成为日本兵营和集中营。学校被迫迁至法租界借房办学,在抗战八年中,杨逢挺始终坚持在省上中(一度被迫改名为“沪新中学”)任教,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延续着中国物理教育的薪火。1946年上海中学重返历经战争破坏的“吴家巷”校园后,杨逢挺继续担任物理教员,并在1950年继任高中理科主任。他在这所全国中等教育名校的高中物理教学中,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这个阶段的毕业生中日后出现了多位各个领域中的佼佼者。

“上海中学”由于教育质量超常,因此源源不断地为中国各所大学输送优质生源。上中的理科毕业生对报考清华大学更是情有独钟,清华总是成为他们第一志愿的首选。在一份1947年的学校资料中显示,这一年理科毕业生共182人,将清华填报为第一志愿的78人,第二志愿的37人,第三志愿的12人,共计127人次,占比约为70%。这样的现象一方面说明清华在毕业生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另一方面说明他们已经具备挑战名校的学习实力。而杨逢挺作为当时上中唯一的理科“清华系”教师,他给学生带来的“清华”印象,他对提升学生自信心所发挥的作用当然不可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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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逢挺为上中毕业生题写的赠言 

在这一年考上清华的20余名毕业生中,有两位优秀学长的名字我们耳熟能详。一位是高伯龙(1928—2017),他在清华物理系毕业后,一生从事军事尖端科学研究,是我国著名的军事光学专家,生前曾任国防科技大学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另一位是李道增(1930—2020),他是梁思成的弟子,曾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首任院长,中国著名的建筑大师,中国工程院院士。高伯龙当年同时被清华和交大两所名校录取,而他最终选择了清华,这其中物理老师对他有多少影响我们不去妄加揣测,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后来的事业和物理学密不可分。而李道增当年对清华的最初了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物理老师杨逢挺为清华大学毕业生,常给学生讲述清华故事,令李道增心驰神往”[3],这确实是有根有据。 

此外,在这个时期还有一位叫“陆载德”的毕业生故事特别励志。陆载德,8岁时因病左腿高位截肢,行动不便。但他以顽强的毅力刻苦学习,15岁时考入上海中学理科班。高中毕业后跻身清华物理系,1952年以后随叶企孙先生一道转入北京大学。陆载德于1953年以优异成绩提前毕业,投身国防科研领域。在以后四十多年里一直坚持在塞北草原深处的武器试验基地工作,拖着一条残腿却在兵工弹道学研究方面取得突出成就,为国防科技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曾被中央军委授予“国防科技工作模范”荣誉称号[4]。在《中国科技的基石》一书中明确记载,在杨逢挺的教育鼓励下,“陆载德不为自己的残废身体状况而气馁,终于在1950年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如愿以偿,成为杨老师的师长叶企孙的弟子”[5]。 

新中国成立后,上海中学成为唯一用“上海”城市名命名的中学,被寄予了上海人民的高度希望,同时这也推动上中飞速发展。这所起源可以追溯到1865年的学校,继续成为上海中等教育的著名品牌。杨逢挺为上海中学的理科教学发展做出了清华人的应有贡献,以至于很多上中老毕业生在多年后仍然表示,我们非常幸运,能够遇到杨逢挺这样的老师,“我们就是叶企孙先生的学生的学生”。在上海中学1950年代“十大名师”的榜单上,“杨逢挺”自然名列其中[6],并在这一时期被评为上海市“优秀教师”。不过作为叶企孙的弟子,再没有任何荣誉能比学生几十年后仍然给出的“点赞”,更能显示他所产生出的社会价值! 

三、着重基础研究 著书惠及后人 

在1930年代,清华物理系学生本来就很稀缺,能够从叶企孙门下走出来的人就一定有其特质。这也决定了杨逢挺这位曾经“唯一”的毕业生,就是去到中等学校教授高中物理,也一定不只是普普通通的“教书匠”。 

在经过长期的一线物理教学实践后,杨逢挺对中学物理教材、教法已然稔熟于心。对于如何解决学习物理过程中的难点、痛点,都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和解决之道。为了能够提高学生对物理的学习兴趣,他在正常教学的同时,从1947年开始著书立说。他的第一本著作是和杨孝述(1889—1974)合编的《力学图说》(中国科学仪器图书公司出版)。此外还在刊物上发表《不连续世界》《质量定衡》等物理科普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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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版本的《力学图说》

1956年,杨逢挺被调离他注入心血近20年的上海中学,参加新成立的上海师范学院物理系筹建工作,开始他教师生涯的最后一段旅程。师范学院物理系的教学目标主要是培养合格的中学物理教师,这对已具有扎实基础物理教育经验的杨逢挺来说,可谓适得其所。他利用在清华获得的坚实理论知识,结合丰富的一线教学实践经验,在讲授《物理教学法》课程时,特别受到师院学生的欢迎。同时因为他能熟练应用英语,并也能运用德语、俄语,这就给他掌握国外物理教学发展动态带来帮助。 

到上海师院工作后,杨逢挺的教育与科研实践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除了教学活动外,开始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教学经验的总结与推广。他首先参与的一项工作是编写《高中物理教学参考资料》。这是当时上海物理学会所属“中学物理教学研究会”讨论决定进行的重要基础建设,集中了一批颇有影响的中学物理教师参加编写,体现了新中国教育的社会主义性质。在著名物理家张开圻(1896-1980)和杨逢挺的共同主持下,历时4年时间完成了这套14册的丛书。问世以后,深受广大中等学校师生的好评,并被要求一版再版。 

从现在能查到的资料来看,1956年前后几年里,是杨逢挺对基础物理学习与教研规律进行总结的一个高峰期。1956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运动学》《功与能》;1957年出版《曲线运动》《稳恒电流》和《高中物理复习资料》;1958年除了出版《几何光学》之外,还编写了《中学物理教学法》等著作。 

在杨逢挺一生的编著经历中,最值得后人知晓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辞海》中“物理篇”的编写。《辞海》在中国文化、教育、出版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自1915年开始编纂以来,已经延续一百多年,至今重版六次。新中国成立之后的1957年秋季,在中央政府主导下开始了第一次重修《辞海》的工程,并决定由上海负责完成这项工作。1959年夏成立“辞海编辑委员会”,组织上海学术界资源,分科进行具体修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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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逢挺参加《辞海》审查会议的资料 

物理学科编写组是由复旦大学物理系主任王福山(1907—1993)、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教授许国保(1901—1993)和上海师范学院物理系副教授杨逢挺三人负责。前两位物理学家都曾留学欧美,具有多年大学教授的资历,与他们相比,只有中等物理教学经历的杨逢挺能被选为编委,无疑是对他在物理学科造诣的极大专业肯定。《辞海》修订工程巨大,几番风雨,几度春秋。1961年10月,按学科分类编排的16分册《辞海》试行本在内部出版发行。而《辞海》首次修订版的正式出版,则已经是1979年的事情。屈指算来,几千名专家花费二十余年才完成了这项浩瀚工程。可惜的是,杨逢挺没有能等到这一天。好在《辞海》并没有忘记104名“已逝世的编委、主要编写人”,“杨逢挺”也名列其中。这项记载也完全可以看作是为逝者所做贡献竖立的丰碑[7]。 

这第二件事就是《数理化自学丛书》的出版。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于1963年编纂出版的这套丛书,涵盖了初高中阶段数学、物理、化学的绝大多数知识点,不但适于社会青年自学,也是中学教师教学和中学生课外阅读自修的重要参考书。即使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今天仍然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丛书共计17册,其中四册《物理》的主持人和第二册《分子物理学和热学》的编写人就是杨逢挺。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套起初并不太起眼的参考书,竟在出版十几年后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被誉为“改变一代人命运的自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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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一代人命运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原来中国的“高考”制度由于政治运动的缘故,自1965年以后曾经中断了12年。当1977年恢复“通过考试合格上大学”的传统之时,大批知识青年踊跃报考,但由于学业被荒废的时间过长,要在短期内迅速掌握高考基本知识点,他们迫切需要一套有针对性的参考书。而《数理化自学丛书》恰恰具有“内容全面、简明扼要、适合应考”的特点,于是迅速被广大考生奉为高考必备的“秘籍”,一时“洛阳纸贵”,供不应求。有资料称,这套书在那几年里多次重印,先后在全国发行了 435 万套共 7395 万本,创造了中国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2012 年上海电视台曾摄制过一部纪录片《上海故事》,其中有一辑片名是《一代人,一套书》,一代人指的是 1977-1979 级这“新三届”大学生,而一套书指的就是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丛书。 

杨逢挺起初在参加编写《数理化自学丛书》的时候,当然不会预计到后来这套书的曲折命运。在曾经那个是非颠倒的十年荒唐岁月里,因为这套书被认定为“修正主义路线的毒草”,杨逢挺也因此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身心受到极大伤害,最终在1973年4月不幸过早离世,时年仅为66岁。虽然他没能亲逢几年之后《数理化自学丛书》的重获新生,但这套丛书倍受成千上万考生的欢迎,就是对他们这些功德无量的编纂者最好之褒奖;那些因为高考而改变了一生命运的人们,更是永远感激这套书带给他们的帮助。 

四、结语 

杨逢挺一生耕耘教坛,桃李满天下。其实他最大的成果是培养了一个自己的接班人,这就是他的儿子杨超。1937年出生的杨超自幼跟随父母在上中浓厚的学习氛围中成长,耳濡目染,自然是学习能力超强。他在上中一路读书下来,于1954年按照父亲的意志考入清华大学动力机械系,成为杨家第二代“清华人”。虽然在后来的岁月里,杨超走过了一条并不平坦的成才之路,但最可贵之处,是他将宣传、弘扬叶企孙教育思想作为义不容辞的责任,即使今天已朝“米寿”进军,依然以一名叶企孙精神忠实传承人的姿态,孜孜以求,毫不松懈。 

“量子纠缠”是量子力学的一个概念,意指有共同来源的两个微观粒子之间存在着某种纠缠关系: 不管它们被分开多远,当一个粒子扰动,另一个粒子立即就能感知。2012 年诺贝尔物理奖的获奖项目,正是针对这一个宇宙现象的实验求证。如果将这一概念引入对人生际遇的解释,或许就是中国人老早就说过的“前世有缘”。因为这种“纠缠”,杨逢挺在九十年前成为叶企孙的嫡传弟子,其子杨超又隔代传承了叶先生的精神衣钵。同理推之,无论跨越多少时间,有缘的人们一定还会遇到“叶企孙”们,继续受惠于大师精神的恩泽!这正是: 

清华园里始纠缠,大师恩泽润心田;教书育人传薪火,桃李芬芳留人间! 

         (2020/5/31初稿;2020/6/9四稿;2020/6/20五稿;2021/8/12修订稿)

 

备注:文章撰写得到杨超学长提供的大量独家一手珍贵资料和照片,为文章内容的真实性提供了可靠保证,在此深表感谢!


注释:

[1]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清华大学史料选编》(二),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3月第一版,第799页

[2]杨开庆,《百年辉煌 事业永昌——庆祝松江二中百年华诞》,2004.12.10《松江二中校友通讯》

[3]周秀芬,《李道增:徜徉在剧场时空的行者》,《中国科学报》,2017-2-13

[4]上海中学编写组,《史评上中》,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第175页

[5]虞豪、黄延复,《中国科技的基石——叶企孙和科学大师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225页

[6]上海中学编写组,《史评上中》,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第146页

[7]《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第一版,第22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