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运峰 来源:文汇报 时间:2015年05月11日
卞僧慧先生(左三)参加《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 (初稿)》《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 (初稿)》出版学术座谈会,与青年学者合影。
阅报,知著名历史学家卞僧慧先生于2月23日去世,享年一百零四岁。
得到这个消息,我在稍感突然的同时,想到了“仁者寿”三个字。
我愈加感到,所谓“仁者寿”,并非人们对老人一味的良好祝愿,的确是具有一种普遍性、规律性的。
“仁者”也是“忍者”,是以宽厚、仁爱之心对待他人,对于世间的一切,采取忍耐、包容的态度。
能够做到这些的,一定是具有大智慧、大慈悲、大境界的人。
这些,在卞老身上都得到了验证。因此,卞老能够享有高寿直至无疾而终,绝非偶然。
我比卞老晚出生半个多世纪,加之专业领域不同,因此与卞老没有太多的交往。回想起来,我只见过卞老三面。
2004年的早春,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孙玉蓉老师在一封信中提到,社科院历史所的卞僧慧先生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是陈寅恪先生的弟子,家中藏书很多,而且有不少名人字画,如我有兴趣,可以代为引见。说实在的,此前我还没有听说过卞老。在天津竟然还有这样的先生,我感到有些诧异,于是立即给孙老师复信,表示很愿意拜访卞先生。
4月30日下午,我和孙老师约好,一同来到了卞老的家。
卞老住在和平区新华路的一所老楼房里,楼道里非常昏暗、拥挤,生人很难行走。
卞老住在一楼,室内的光线很差,白天也需要开灯。房间比较高大,但非常拥挤,到处都是书籍和杂物,几乎没有站脚之处,但书柜上方的几幅字画使得房间格调大为不同,其中有吴玉如的行草、李鹤年的篆书,均堪称精品,这也可以看出书法家与卞老关系的非同一般(后来得知,卞老是李鹤年先生的妻兄,而李先生又是吴玉如先生的得意门生)。最引人注目的,是镶在一个旧镜框中的柳荫仕女图,陈少梅的手笔。这些年,陈少梅作品的价格越来越高,拿出去换一套房子绰绰有余,但在卞老的墙壁上却很随便地悬挂着,上面布满了灰尘。这也可以看出主人对这些东西的淡然。
孙老师向卞老介绍了我并提到我平时喜欢书法绘画,卞老很高兴,随手从床下抽出一个小册页,让我随便写点儿或画点儿什么,我推脱不过,只好从命。
那时,卞老花费半生心血的《吕留良年谱长编》由中华书局出版不久,他拿出一本样书,一笔一划地在扉页上题写“运峰先生方家哂正”,然后署上日期并亲手盖上图章,整个过程都是一丝不苟,让人见识了老一辈学人的严肃认真。
对于吕留良,我知之甚少,但卞老却以“方家”相称并要我“哂正”,我一方面感到无法承受,又一方面感到卞老的谦逊和低调。这不是一般性的客套,而是卞老为人处世的自然流露。
把卞老的册页带回家后,我颇感压力,因为在册页上写字画画不同于在单张的宣纸上,效果不好可以废掉。册页是装裱好的,无法更换。我只得尽自己所能,连写带画地完成了卞老的嘱托。5月19日下午,在前往英国研修的前一天,我独自来到卞老的家,交上了这份答卷。卞老依然独自一人,房间里显得更为冷清。卞老接过那本册页,很仔细地一开一开地翻看着,除了向我表示感谢,还给了我许多鼓励,希望我多写多画,不要停下来。随后,他移步书架前,抽出一本《老天津的年节风俗》,题上“运峰方家先生哂正”,日期之后署为“僧慧呈教”,这更加让我惶恐不安。第一次钤印,印面有些模糊,卞老拿餐巾纸仔细擦了擦,又重新盖了一次。然后,又在旁边盖了一方“敝帚”的闲章。
这本《老天津的年节风俗》是来新夏教授主编的“天津风土丛书”的一种,由卞老和濮文起先生辑录,按照从正月到腊月的顺序辑录了天津的民俗资料,征引书籍数十种,是研究天津风土人情的重要著作,1992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仅印了五百册,真是弥足珍贵。有一次和孙玉蓉老师提起来,孙老师说:“这本书太难得了,卞老很少送人,我们都是在单位图书馆借阅的。”
之后,我就没再和卞老联系。只是在和孙玉蓉老师通话时,常常问到卞老的情况,知道他还在孜孜不倦地著书立说,并且已经住到阳光明媚的小儿子家,生活得很好。
2010年4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卞老的《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在学术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我马上买了一册研读。这真是一部巨著,篇幅是卞老师兄蒋天枢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一书的数倍。卞老的新著几乎吸纳了近年来陈寅恪研究的全部成果,这也了却了蒋天枢先生的遗愿。陈寅恪先生倘若有知,亦当含笑于九泉。更让人感佩的是,这是年近期颐的卞老献给世人的一件学术珍品,百龄推出新著,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迹。
那年夏天,天津市有关部门组织“十大藏书家”评选,卞老是这次参评对象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一天上午,我和评委会全体成员来到卞老的儿子家进行实地调查。卞老端坐在轮椅上,面带微笑迎接大家。我们趋前问候,卞老和我们一一握手,示意我们坐下。我环顾四周,看到卞老居住的环境有了明显的改善,室内光线充足,空间也很大,卞老看着大家参观他的藏书,一直带着微笑。
调查结束,我们和卞老道别,请他保重身体,卞老连连点头,并让儿子将轮椅推到门口,和我们挥手,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这是仁者的笑,也是智者的笑。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和卞老的永别,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卞老的笑容。当卞老名列“天津市十大藏书家”之首的消息公布后,我们都为老先生高兴。遗憾的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卞老没有参加颁奖仪式。
我想,卞老在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一定是面带微笑的,因为,他虽然命途多舛,历尽坎坷,但他却以自己的仁厚、忍耐、智慧赢得了人生,笑到了最后。
(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