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五四”的日子里

作者:杨建民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2015年04月29日

    胡适是“五四”时期最重要的启蒙者之一。在“五四”之时以及以后的岁月,他是怎样过这一天的?

    “五四”发生的当日,身为北京大学教授的胡适并不在场。

    大约因为教学、写作甚忙,该年前数月,胡适并没有日记或其它杂记留下来。好在他是名人,活动的情况,报刊或其他友人处,还是有记载的。因为在美国时的老师杜威要到中国讲学,作为弟子的胡适便于1919年4月底赶到上海迎接。5月2日,他还在江苏教育会上演讲,介绍杜威的思想梗概。“五四”当日,胡适是在上海度过。“五四”现场情景,还是陈独秀写信简要告知他的。胡适赶回北京后,却十分注意当日活动的记载,搜集了《每周评论》等报刊相关文字。此后多年,一有纪念“五四”的机会,他的描述总是最为细致确切,这都有赖于当时留心收存的这些资料。

    “五四”之后的一年,学生运动几乎一直没有停息,这叫有识之人有些耽念了。第二年(1920年)的5月4日,胡适参加了北京女子学界联合会召开的“五四纪念会”,并发表演说。当天的《晨报副刊》,胡适与蒋梦麟联名,发表了一篇胡适后来长期坚持基本观点的《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此文肯定了青年学生运动的贡献,但他还是认为:“这种运动是非常的事,是变态的社会里不得已的事。……故这种运动是暂时不得已的救急办法,却不可长期存在的。”“荒唐的中年老年人闹下的乱子,却要未成年的学生抛弃学业,荒废光阴,来干涉纠正,这是天下最不经济的事。”

    在胡适看来,常常的学生运动,可能对青年的精神产生一些不良影响。譬如忘记个人承担任务;养成不事学习习惯;养成随大流行为习惯……他希望学生从这些运动中汲取教训,获得各种,包括“学术的团体生活”“社交的团体生活”“组织的团体生活”等等能力;使将来的各种活动,是有“动议”,有“法定人数”,“发言顺序”,“表决的方法”以及有“容纳反对党的意见”,“人人要负责任”精神的有益活动。

    此后数年的5月4日,社会并不见什么纪念活动,胡适读书写作上课,也似无对此日特别提及。这应当反映了“五四”意义还未充分显现的实况。

    经过了1927年的繁复的斗争和搏杀,党派之间,军队之间,寻找思想的价值和意义似乎显得重要起来。到了1928年的5月4日,纪念或回顾当年“五四”的活动,出乎意料地活跃起来。作为“五四”精神的象征性人物,胡适很短时间“转战”数十里,在上海光华大学和中国公学两处发表演讲。光华大学演讲题目为《五四运动纪念》。介绍“五四运动”背景和发生情况,占去了很大部分。最后部分,是“五四运动之影响”。影响胡适也分为两部分:直接影响;间接影响。间接影响主要有:一、“五四运动”引起全国学生注意社会及政策的事业。以前的学生,不管闲事,只顾读书,政治之好坏,皆与他们无涉。运动之后,学生渐知干预政治,渐渐发生政治的兴趣了。二、学生界的出版物,突然增加,并且皆用白话。这是先前胡适等提倡新文学的影响显现。三、“五四运动”对平民教育以莫大影响。为了让更多民众关心政事,各学校在“五四”后,都创立了一个或数个平民学堂,利用晚上时间,由学生义务讲课。结果,平民教育事业,有了很大发展。四、劳工运动也随“五四运动”到处发生。五、妇女地位也因为“五四运动”的原因,增高许多。六、“彼时的政党,皆知吸收青年分子,共同工作。”

    演讲最后,胡适又回到了先前讲到的一个观点:“如果在常态的社会与国家内,国家政治,非常清明,且有各种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那末,青年学生,就无需干预政治了,政治的责任,就要落到一班中年人的身上去了。”这种看法,倘不偏颇去看,的确是正常合适的。结语里,胡适仍高度赞赏了中国的青年:“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青年,对于社会和政治,总算不曾放弃责任,总是热热烈烈的与恶化的挣扎……青年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他们非独牺牲学业,牺牲精神,牺牲少年的幸福,连到牺牲他们自己的生命,一并牺牲在内了……”

    接下来一直到1935年,这位“五四”先驱又再次提笔,纪念这次愈来愈显示其意义的运动。4月28日晚,胡适开笔作文,一直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才完成。他在日记中记述:“今天写《纪念五四》一文,至晨三时始成,凡六千五百字。”文章发表在《独立评论》杂志。5月1日看校样时,他还送一份给正主持《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沈从文请其转载,可见他对这篇文章的重视。

    《纪念“五四”》考证了“五四运动”这个词的出处,概况了这次运动有“三种真精神”:第一,“这次运动是学生牺牲的精神。”第二,“是社会裁制的精神。”第三,“是民族自决的精神。”在胡适看来:“这里的三个评判是很公道的估计。”接下来胡适较多地回叙了当年“五四”之前的各种文化思想准备。文章最后,他以这样坚定的话作结:“我们在这纪念‘五四’的日子,不可不细细想想今日是否还是‘必有赖于思想的变化’。因为当年若没有思想的变化,决不会有‘五四运动’。”由胡适这几篇文章看去,“五四运动”的意义价值,是逐渐显现,通过逐渐认识越来越清晰的。

    1937年的5月4日,胡适正在南京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北京大学同学会在“老万全”欢迎蔡元培先生,同时纪念“五四运动”十八周年。到会者有200余人。胡适在演讲中,情绪激动,“最后竟哽咽不能说完。”(见《胡适日记》)

    1938年,为争取国际对中国支持,胡适正以非官方身份,在美国活动。5月4日这一天,胡适还在纽约国际饭店发表了40分钟演讲。演讲以1935年写的《纪念“五四”》为基础,为适合外国人了解,题目改为《五四的故事及其意义》。

    当年,胡适被任命为中国驻美大使。此后数年为争取国际,尤其美国的援助,做出了巨大努力。几年间,在国外的他没有时机关注“五四”了。一直到1942年,他在华盛顿对国内发表了一篇广播演讲《纪念“五四”》。此时此刻来纪念“五四”,胡适当然激动:“我在这整整五年里,没有发表过一篇国语的文字,没有发表过一篇国语的演说。今天有这机会向全国广播,我感到十分高兴。”

    胡适真是一个善于演讲之人。他最后用简洁而富有鼓动的文字说:“这廿多年世界和平的局面是日本‘九一八’一炮打碎了的。但是全世界抵抗强暴,抵抗侵略者的精神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血重新建树起来的。……全国的青年,全国的同胞,不要忘了我们的朋友罗大总统(按:罗斯福)对我们的期望。我们在这辛苦血汗的抗战期间,都应该想想我们国家民族在将来的世界上可以负担的责任。我们不但要从多年抗战里出来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文明,我们还得尽我们的能力,帮助全人类维持全世界的和平公道,增进全世界的繁荣,提高全世界的共同文化。”

    虽然中国在战后途径走向发生重新择选,但胡适的这篇演讲,对鼓舞国人士气,无疑有重要作用。

    1947年时,胡适已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当年5月3日,北京大学学生为纪念“五四”举行晚会。胡适出席并发表《五四后新思潮运动的意义》的演讲。5月4日,胡适在天津《大公报》发表《“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的文章。文章基本复述了前几次纪念文章的内容,只是特别强调:“五四运动在两个月之中,轰动了全国的青年,解放了全国青年的思想,把白话文变成了全国青年达意表情的新工具,使多数青年感觉用文字来自由发表思想感情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经过了这次轰动全国青年的大解放,方才有中山先生所赞叹的‘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这是五四运动永久的历史意义。”

    第二年(1948),国共之间开战。胡适此时对“五四”的态度有发展。5月4日当天,他在南京。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虽仍然认为“五四”运动“是一个新思潮新文化的运动”但却以为后来政治性“格外加强了”;并认为“政治化的运动未免过早”。“二十九年以来,我个人始终觉得政治的基础应该建筑在文化及思潮的基础上。”

    1949年,国民党败局已定。5月4日时,胡适还在美国活动。此时此刻,他也许没有了谈论“五四”的心情。之后很长时间在美国,胡适简淡地生活着,一边进行着《水经注》的学术研究。在1952年5月4日的日记上,他黏贴了一页剪报:《愤慨和感慨》,作者是“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的罗家伦。此外无一言。另有数年的日记,5月4日那一天总是空白。是无物可记,还是有意回避?就不可知了。

    一直到1958年,已经67岁的胡适到台湾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之职,到了5月4日,他出席了北京大学同学会的纪念集会,还发表演讲,讲述“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过了几天,他读到了女作家苏雪林的一篇追念“五四”的“理性女神”的文章,写一信回复认为:“我同情你的看法,但我(觉得)‘五四’本身含有不少的反理智成分,所以‘不少五四时代过来人’终不免走上了反理智的路上去,终不免被人牵着鼻子走。”

    在胡适的最后几年中,他仍然有机会参与“五四运动”的纪念。1960年,胡适应台北广播电台之邀,用与记者对谈的方式,发表了颇长的一篇谈话《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当记者问:“‘五四运动’有人比作‘文艺复兴运动’”时,胡适用了很大篇幅讨论叙述了白话文的兴起,他认为五四运动充分运用白话文,这是“它”帮助了“文艺复兴”的地方。“但是,‘五四’运动也可以说害了我们的文艺复兴。什么原故呢?……因为我们从前作的思想运动,文学革命的运动,思想革新的运动,完全不注重政治,到了‘五四’之后,大家看看,学生是一个力量,是个政治的力量,思想是政治的武器……所以从此之后,我们纯粹文学的、文化的、思想一个文艺复兴运动就变质了,就走上政治一条路上……”

    之后到1962年胡适逝世,这位“五四运动”的先驱,没有机会发表他对这次运动的理解和新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