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久芳
中国第一家现代出版企业,是1897年在上海创办的商务印书馆。它从一个私人开办的小型印书房肇始,秉承“倡明教育,开启民智”的宗旨,逐渐发展成为全国重要的文化教育重镇。一百二十年间,它历经各种艰难与挑战,但所做出的贡献,至今深深影响着海内外华人的社会、思想和生活;对传播中国文化,同样功不可磨灭。
罗家伦
先父罗家伦先生(号志希),很巧与商务印书馆同年出生。他幼年在江西就学于家塾,1914年考进上海复旦公学,开始受到新式教育。当时商务已出版了各种工具书、教科书、丛书和汉译世界名著,无疑成为他重要的精神食粮,也奠定了他对西方语言、文史与哲学的兴趣。在北京大学的三年中,他积极参与新文化运动,并开始尝试用白话文翻译英文的新书。经过蔡元培校长的推荐,父亲在毕业出国前与商务监理张元济先生接触,约定翻译前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Reinsch)的 《平民政治的基本原则》和英国柏雷(J. B. Bury) 的 《思想自由史》;这两本书分别于1922、1927年由商务出版。其间父亲撰写的《科学与玄学》,也同样寄交商务付印。
在美国和欧洲游学六年(1920-1926)的后三年中,父亲的奖学金因故中断,商务的稿酬便成为他主要的经济支持。直到最后一年他已无法为继,不得不向蔡校长求救,终于得到张元济先生两次慷慨的个人借贷,才促成他完成回国前的研究向学计划。从此,父亲与张老先生诚挚的忘年交,一直维持到1949年。他们往返的45通书信,经双方家庭珍惜保存,已收入《张元济书札(增订本)》(商务,1997年12月)和《罗家伦先生文存补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9年2月)。
父亲在他精力最充沛的年代里所撰写的九本书和三本翻译,全部由商务出版。同时他也是商务新书的购藏者,1930年他看到张元济先生校订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发售预约广告,立即先将自己的168元商务版税就近划账订下,所欠约一百元则待从另一本新书版税项下扣除。这一套完整无疵的线装书,连同大批早年商务出版的书籍,已于2014年为台湾政治大学新成立的“罗家伦先生文库”收藏。
从1931到1941年,父亲把全部精力贡献给了大学教育,直到他离开中央大学校长的职位,才得暇把他对后方大学生的演讲词,以及历年来的文稿,分别集成《新人生观》和《文化教育与青年》两本书,1942年交给商务出版。在他这一段赋闲、同时全国通货膨胀期间,商务的版税是我们家庭重要的经济支撑。当时我虽年幼,还记得母亲等待商务领款通知的迫切。
1943年6月,父亲受命带领由多位专家组成的“西北建设考察团”,三个月内在陕西、宁夏、甘肃、青海和新疆等地停驻勘探。一路上除了调查交通、水利、矿业、畜牧、农业、卫生、民族等项目外,也经常访问各地教育文化机构,与青年团体谈话、演说。在物质条件最困苦的边远地区,他曾遇见宁夏贺兰山北的一位小学教员,因为买不到一本《新人生观》,竟然与他的同事分别动手抄写全书,令父亲无比感动。九月中父亲返回重庆开会,特为此写信给王云五先生,报告新书在西北难以购得的情形。王先生立即回复说:“茲查尊著《新人生观》及《文化教育与青年》两书,日前均已付重版,一俟出书,自当登报广告。祈释念。承示西安兰州两地可各销《新人生观》千部,除兰州实销报告尚未寄到外,西安则本年五月至八月分(份)搃(总)销分(份)数最近寄到,报回仅销三部,不知有何错误,已去函询问。俟得复,果能大量推销,自当尽量供给也。本届版税,因赣州报告寄递费时,不日当可开奉矣。”(1943年9月29日)
王云五致罗家伦函
《新人生观》出版后,在青年学子中产生了广泛的共鸣和积极的响应,五年间它的销路竟打破了商务成立四十多年以来,除教科书和字典外所有书籍的记录。从1990年代起,《新人生观》又开始在国内以不同的书名和编排方式重新出现,出版社包括辽宁教育出版社、学林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人民大学出版社等。
以下是商务为父亲出版的12本书名以及初版、再版日期:
1.《平民政治的基本原则》(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Government)—— 1922年1月上海初版,1925年6月三版;
2.《科学与玄学》—— 1927 年1月初版, 1999年北京商务重版,2012年列入商务“中国现代学术名著丛书”重印;
3.《思想自由史》 (A History of Freedom of Thought) ——1927年6月初版,1972年5月台湾商务二版;
4.《中山先生伦敦蒙难史料考证》 ——1930年10月初版;
5.《近代英文独幕名剧选》——1931年10月上海初版,1933年9月国难后一版;
6.《新人生观》——1942年1月重庆初版, 1945年4月重庆9版,1945年10月上 海初版,11月再版,连印27版。1992年台湾商务“新人人文库”再版,2010年修订本初版;
7.《文化教育与青年》—— 1943年3月重庆初版;
8.《黑云暴雨到明霞》—— 1943年7月重庆初版;
9.《耕罢集:附滇黔寄兴》——1943年9月重庆初版, 1946年7月上海初版;
10.《疾风》—— 1943年9月重庆初版;
11.《西北行吟》—— 1946年1月重庆初版,1946年7月上海初版;
12.《新民族观》上册 —— 1946年2月重庆初版,1946年3月上海初版,1967年1月台湾一版,1973年6月台湾三版。
为了响应商务印书馆创馆120周年的纪念活动,我找出几本家藏的老书,和一套上下二册的《辞源》,拍摄成图,藉以代表我们全家的庆贺。
1933年出版的《辞源》版权页上注明“国难后第十六版”。这是我们全家手边少不了的一套精装工具书,经过80多年的服务,外表不免伤痕累累,但功能依旧。
这是父亲在抗战末期出版的《新人生观》(1945年4月重庆九版)与《黑云暴雨到明霞》(1943年7月初版)。前者是他鼓励青年建立“有力的思想,有力的行为,有力的生命”的演讲集;后者是他从1932到1943年间发表的二百多篇时事评论中,选出的一小部分用以代表他对国事的主张。这本重庆初版的文集,纸张和印刷之粗糙,充分反映了战时物资的短缺和困难艰巨。
父亲早年虽然写过不少白话新诗,但从中年开始偏爱作旧体诗,特别是绝句。他作诗的原则是:“写景必真,写情不伪,虚构之词、无病之呻、窃非所取。”《耕罢集:附滇黔寄兴》和《西北行吟》是他最早发表的旧体诗集,内容大半是他被派往边疆途中即兴之作。除了写景、怀古和忧思外,更能体现出他对祖国河山的热爱。
《新民族观》(上册)是战时父亲对中央大学学生的系列演讲,衍生成一辑民族哲学概论,胜利后于1946年初在重庆和上海初版。可惜以后他长期被职务缠身,终生以未能完成下册而抱憾。
从这几本书的外貌图像和内容,可以看到70多年前商务印书馆所历经的沧桑,和父亲一生与它密切的关系。
120岁的商务定将凸显其龙马精神,继续为中国社会、教育与文化努力,这是值得大家祝贺和企望的!
(本文转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