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琦敏 北京青年报 来源:时间:2016年09月26日
摄影/戴焱淼
严东生早年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学习
共和国又少了一位两院院士。9月18日早上5点56分,我国著名材料科学家、战略科学家、教育家,中科院严东生先生在上海瑞金医院去世,享年98岁。
与他有过交集的人,大概都不会否认,严东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战略科学家——是他带我国的无机化学走出传统框架,变成与国际接轨的先进无机材料学科;是他通过深入调研,领导建立起一套依靠科学家的评审制度,成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体制建立的基础;是他从1978年起与国外建立联系,将青年科学家送到国外学习,又让他们回国挑起大梁。
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牵引他走向天堂的,却是他与爱妻重新相聚的念想。
“璧媃,你先安心去吧,在那边等着我!不久我们就会再相见的。”两年多前,严东生在爱妻孙璧媃的追悼会上,颤抖而坚定地轻声说道。终于,98岁的他如约而去,留下近乎完美的人生轨迹,供后人凭吊。
他90岁高龄仍获国家技术发明奖
“严先生,这是新到的杂志,我给您送来了。”施剑林是严东生的弟子,90岁后,严东生很少去研究所,但他一直坚持看化学领域的前沿杂志,包括《自然》和《科学》。施剑林经常将杂志送到他家中。“直到9月10日送进医院前,严先生都一直思路清晰。”他说,严先生有一个大本子,凡是看到重要的论文,他都会记下摘要,主要内容、有何启发、问题在哪儿……“先生做学问的认真,真的让人佩服。”
一生与无机材料打交道,这位杰出的材料化学家,成果涉及高温结构陶瓷、无机复合材料、高温无机涂层、耐火材料以及高温过程物理化学研究等方面,为我国飞机制造、卫星上天,突破一个个材料瓶颈。
就在他90岁高龄的时候,他领导的“大尺寸掺杂钨酸铅闪烁晶体及其制备技术”项目还获得了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该技术使中科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成为国内外唯一能利用下降法工艺,大批量制备出大尺寸、高性能掺杂钨酸铅晶体的单位。
当时,有很多人向他表示祝贺,严东生却淡然一笑,说:“主要是年轻人在做。”但谁又能否认,这个历经14年探索与攻关完成的成果中,何处不闪烁着这位耄耋院士多年的经验结晶和智慧火花呢?
从1935年踏入清华大学化学系,严东生就在无机化学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一腔创新的激情,至今仍鲜活激越,如清泉汩汩,无衰无竭。
他的科研生涯与国家发展紧密相连
1949年春天,严东生获得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博士学位。当年10月,新中国成立的喜讯传到大洋彼岸,他辞别伊利诺伊大学,于次年初夏回到了中国。此后,他的科研生涯就与国家经济、科技发展的需求,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1950年,我国钢铁工业急待恢复,严东生就任开滦化工研究所副所长后,立即开始了耐火材料的研究,并到鞍钢参加制订了我国第一个耐火材料的生产、检验、测试标准。这个标准一直沿用多年,在我国钢铁工业发展中起了很大作用。
1954年,我国开始执行第一个国民经济五年计划,包头钢铁厂的建设是国家重点项目,然而包头铁矿的含氟量很高,由于高温下一些氟化物具有很强的侵蚀性,对炼铁装置中的耐火材料的寿命造成严重威胁,这在国外铁矿冶炼中还从未碰到过。这时,刚到中科院冶金陶瓷所任研究员的严东生立刻对“耐火材料侵蚀机理和合理选材”等问题展开了研究。最后,该研究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奖。
稀土中蕴藏着各种稀有金属,其中也蕴藏着许多特别的未知的应用,怎样挖掘我国稀土矿藏的潜在价值?1960年,严东生担任中科院上海硅酸盐所副所长后,指导两个课题组对稀土氧化物与其他高温氧化物体系,进行了十几个系统的相平衡与结晶化学规律的基础研究,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为此,他们在1982年再次荣获国家自然科学奖。
上世纪50年代,他研究各类金属材料的耐腐蚀、抗氧化无机涂层和无机高温材料的制备等,使我国飞机发动机的寿命成倍提高;60年代,他研制新型扩散涂层材料,为我国各类卫星的姿态控制开发了关键材料和部件;70年代,他倾心发展特种无机复合材料,为远程导弹突破再入热障难题、发展洲际导弹提供材料基础;80年代,他不断完善学科布局,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从材料科学角度出发的研究网;90年代,他预见到纳米级无机材料的研究,将成为一个重要领域,又朝着这个方面开拓。
他是材料学界的一张“国际名片”
这位卓越的科技管理者,在上世纪80年代担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常务副院长期间,建立起了一套依靠科学家的评审制度,坚持公平、客观、择优支持、杜绝行政干预的原则。
让科学家管科学家,避免不符合科技发展规律的行政干预,是严东生对我国科技管理体系的一大贡献。1981年严东生调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负责常务工作并主管科学院面向全国的科学基金委员会。
“那时,我的家人在上海,我在北京一直住旅馆,吃客饭,持续了好几年。”严东生曾对笔者说起那段日子,他淡淡笑了笑,“反正那时候出差多,也不很在意这些。”
80年代初,科学的春天刚刚到来,为重新建立一套适合国民经济发展的科研管理制度,他和同事到科学院下属的各个所潜心调研。“当时我们每到一个所,都要住上五六天,白天晚上开会、谈心不断,一个个实验室去看,掌握了大量而实在的情况。”
在如此细致调研的基础上,他领导建立了一套依靠科学家的评审制度,坚持公平、客观、择优支持的原则,明确规定不得有任何行政干预,这为1986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工作体制的建立、实施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严东生不仅是一个战略科学家,他还是一个外交科学家。提起严先生,那俨然是我国材料学界的一张“国际名片”:他是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名誉科学博士、美国纽约科学院院士、法国波尔多大学名誉科学博士、美国陶瓷学会杰出终身会员、国际纯粹与应用化学会衔称委员、亚洲各国科学院联合会主席、国际陶瓷学联合会执行理事和亚洲地区代表、国际陶瓷科学院创始董事、国际陶瓷学大会主席团成员……
可他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这些头衔对于他的意义:要进行充分的国际交流,才能走到世界科学的前沿,让世界科技为我所用。
改革开放后,严东生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了与国际学术界建立联系的努力。1978年,严东生参加中科院访英、瑞典代表团,访问期间签订了中科院与英国皇家学会的合作协议,以及与瑞典皇家科学院及皇家工程科学院的合作协议。1979年严东生推荐中科院上海硅酸盐所第一位赴英国剑桥大学的访问学者,此后又陆续派出多名去联邦德国、美国、日本等国的访问学者,这些人回国后大都成为新一代的学术骨干。
严东生与丁肇中教授的合作,成了我国科学史上通过国际间科技合作促进我国科技研发能力的一个经典案例——这个合作在此后的20多年中,不断推动着我国在闪烁晶体领域的进步,并形成了一个几乎是独占性的产业。
1983年,严东生了解到,西欧核子研究中心L3组的丁肇中教授由于建造L3探测器中高分辨率电磁量能器的需要,要生产一万多根23厘米长的BGO晶体。当时,国内外尚无人能长出这种无缺陷、大尺寸的晶体。
但严东生决定接受丁肇中教授的要求。他大胆改变该晶体的生长方案,经过一年的实验室研究,就得到性能优良的大尺寸(30厘米长)单晶体材料。当时美、日、法有关公司也在竞相研制,但在各项性能的比较测试中,上海硅酸盐所的晶体名列榜首。在此基础上上海硅酸盐所和L3组签订了合同。经过两年的努力,完成了从实验室成果到大尺寸晶体批量生产的开发工作,保证批量晶体的质量与成品率,成为世界上BGO产出规模最大、质量可靠、享有信誉的单位。
他多年来兼任欧美同学会副会长
欧美同学会是1913年成立的欧美归国留学生组织,蔡元培是首任会长。留学美国的时候,严东生就曾担任伊利诺伊大学中国同学会主席。“文革”之后,他加入了恢复后的欧美同学会。严东生十分重视同学会的工作,在北京,他多年来兼任欧美同学会副会长,并任留美分会会长达十余年之久。
2000年7月8日,严东生接替病逝的谢希德先生当选为上海市欧美同学会第六届会长,连任多年。每次邀请各国领事的迎春招待会、国际交流活动,只要他出席,就会亲自撰写英文发言稿,并以流利、纯正的英语致辞,增进与各国使节的友谊。
两年一届的“中华学人与21世纪上海发展”国际研讨会是欧美同学会的品牌活动,严东生担任了其中四届的组委会和专家委员会主任,并亲自确定选题。为组织好这些严肃的国际会议,严东生一次次亲自致电致函,广邀海内外专家友人,将国际上最先进的理念和技术引进中国。
在2006年的国际研讨会上,前联合国副秘书长莫里斯·斯特朗教授推介了国外先进的“气候交易所”新概念,严东生院士敏锐地感到这个想法价值巨大,特地嘱咐大会将建议报送有关部门,得到了政府的高度重视。
2008年,同学会举行第六届国际研讨会,主题为“现代服务学与大都市发展”。原来的题目中提的是“现代服务业”,严东生将其改成了“现代服务学”。他说:“近些年各国对于服务业的研究促进了新兴学科——服务学的诞生,同学会的国际研讨会是一个严肃的学术品牌,要以科学严谨的治学态度来对待这个主题。”一字之差,足以看出严东生对国际学术发展和变化的密切关注和他持之以恒的严谨、踏实的工作作风。
他打网球直到85岁半
退休后,严东生的科研工作一天也没停过,不同的是,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了。他除了上午去研究所外,下午常会和夫人一起在附近小公园里散散步,或者兴致所致,到路边茶坊喝茶,或小咖啡馆品咖啡。
严东生的女儿严燕来这样评价父亲:“爸爸一生只为工作,从不虚度光阴,即使每周打两次网球,也是为了锻炼身体,更好地为祖国工作。”
在90高龄时,严东生还颇为得意地告诉朋友,现在他即使不戴眼镜也能看书看报,“我只有150度的老花。”这样的健康,得益于他从中学时代就养成的运动习惯。
严先生爱打网球是出了名的。一次造访,我们特地带了他喜欢的网球明星费德勒的签名照片。他拿着照片,笑了起来,说:“我夫人比我更迷费德勒,她看到一定更喜欢。”这两位90岁的老人,甚至还会半夜起来收看温网、美网的比赛。
“我打网球直到85岁半。”严东生开始聊起了他的网球“生涯”。他回忆说,清华有个习惯,不管多忙,一到下午4点半,大家都去体育场锻炼。清华当时最红的运动是打篮球,还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几个网球场。他在崇德中学、清华和燕京大学养成了锻炼的习惯,从读研究生到当助教,他每天下午5点,必定去运动场锻炼,完后洗个澡,吃晚饭,然后晚自习。
此后,他一直坚持锻炼,即使在“文革”时期也不曾间断。他喜欢运动,尤其是打网球。几十年来,他每周四、日的上午,一般都会到网球俱乐部里去打上一两个小时的网球,有时也会在健身房的跑步器上“快走”三四千米,让自己舒舒服服出身汗。
直到2003年初秋的一天,严东生上午刚打完网球,下午去公园散步,没想到膝盖突然出了状况,被出租车送回了家。经过医生诊断,原来是软组织磨损,内部发炎了。医生下了“禁令”:从此不能再从事跑、跳等剧烈运动。他的网球“生涯”从此结束了。
“知道不能打网球后,我把拍子、网球都送人了,不过比赛还是喜欢看。”他说他喜欢费德勒的风度。
严先生的另一大休闲方式是读书读报。“我一年要花费上万元人民币,来订阅《自然》、《科学》和《先进材料》这三本杂志,这使我能随时掌握国际上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和动态。”
他说《自然》、《科学》这两本杂志选稿、审稿严格,新闻、消息、论文又来自不同国家,非常有学术价值。严东生不但会仔细阅读每期刊物,还会将其中一些认为值得关注的内容推荐给学生。
那一声声的“璧媃”,任谁听了都融化
几年前,笔者因工作拜访严老。早就听说,严东生有个情深义重的贤内助,但这天却只隔着门玻璃,看到卧室里有个老人的身影。到了中午时分,隔开卧室和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太太,拿着一个热水瓶走了出来,意思要帮严先生和我们倒水。我急忙站起来,接过热水瓶,连声道“不敢当”。这时,老太太微笑着对严先生说:“时间不早了,客人该吃饭了!”她是心疼严先生说了一上午的话,却又似乎很体贴我们的感受。我们赶紧结束采访,起身告辞。
她就是一生默默支持、理解严东生先生的孙璧媃教授。那天,一看到孙璧媃,严东生表情愈加柔和,眼中充满了笑意。“我们认识70年,结婚64年了。我比她大半岁。”
2003年,严东生孙璧媃夫妇拍摄了钻石婚纪念照
与严东生同窗的孙璧媃,是燕京大学化学系的才女,在光电化学领域颇有建树,曾任上海交通大学应用化学系的教授和第一任系主任。尽管自己工作繁忙,她还是把大量的时间贡献给了家庭,支持丈夫的事业。
当年,严东生与孙璧媃同时获得了出国深造的机会,但当时他们第二个孩子刚出生,孙璧媃不得不放弃学业和事业发展的机会,留在国内照顾儿女、老人。严东生回国后,由于科研事业的需要,经常东奔西走,孙璧媃总是用温情和毅力,支撑着家庭,让丈夫可以放心施展才华。
谁又想到,这么一个贤内助,还是严东生学术上的“充电器”。孙璧媃在上海交大化学系先后主讲过普通化学、物理化学、电化学、光电化学等课程,还写过“物理化学”等教材。1988年退休后,还继续培养研究生到1990年。平时,孙璧媃读书的时间比严东生多。严东生回家后,除了日常生活外,在专业理论,尤其是物理化学方面,常找夫人作顾问,相互切磋,相互“充电”。
这个家,还有着一个相同的爱好——音乐。吃完晚饭,严东生总爱与夫人和孩子们欣赏几段世界名曲,然后继续伏案工作到深夜。
2014年,孙璧媃住院了。一连三四个月,严东生每天下午三四点就会到病床边陪她,为她送毛巾、递茶水,陪她说话。直到深夜,被护士催着回家去,他才离开。
二老身体都康健时,著名的衡山路林荫道上,经常可以看见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起散步的身影。“璧媃,一起去散步吧!”“璧媃,来听这首曲子。”他身旁的工作人员说,那一声声的“璧媃”,任谁听了都融化了心。
孙璧媃去世的第二天,严东生就恍若陷入了虚空之中,不久就病了一场。今年9月10日,他因吃饭时食物呛入肺部引发感染,被送进医院。“不要做创伤性治疗和抢救”,他对生死已豁达。直到临终一刻,他的思维还那样清晰。当他想说自己呼吸困难,亲人听不懂时,他改用英文difficult,让大家一下明白了意思。
“璧媃,你先安心去吧,在那边等着我!”一代杰出的科学家,满怀着与爱妻重逢的安详,驾鹤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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