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伊绯 来源:人民政协报 时间:2015年08月13日
1947年,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新林院52号院内大阳台。
史久芸信札,有关陈寅恪购《丛书集成》事宜。
陈寅恪卖书买煤,依然风骨矜持,半捐半售,毫无斤斤计较之态;胡适爱才惜才,争取到美元保值支付,简直可谓“雪中送炭”……一桩1947年的学者卖书事件,不失为一段可圈可点的学林逸话。
但殊不知,陈寅恪不但于此年有过大宗卖书之事,也还曾有过大宗买书的事迹,这又为此学林逸话平添另一新的脚注了……
1947年冬,陈寅恪曾将其个人藏书,一批东方语文学专业书籍卖给北京大学。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在本年事辑中说到此事:“是岁寒甚。清华各院住宅本装有水汀,经费绌,无力供暖气,需住户自理。先生生活窘苦,不能生炉火。斥去所藏巴利文藏经及东方语文各书,如蒙古文蒙古国志、突厥文字典等等,卖与北京大学东方语文系。(此师昔年所告)用以买煤。闻仅一室装火炉而已。”
查阅抗战胜利后的北平文教界历史文献,可知当时由于国民党政府滥发法币,导致物价飞涨、币值剧贬;此时北大教授的经济状况普遍堪忧,临危受命的北大校长胡适曾多次出席北大教授会,商讨解决北大教授们的薪资保值办法。这不仅仅是北大教授们的经济危机,也是北平各大院校教职员工都在面临的经济危机,更是整个北平文教界的经济危机,陈寅恪当然也不例外。从这一历史背景来看,北大购买陈寅恪藏书以美元支付,在当时绝对可视作一种“特殊待遇”,这当然也与胡适个人的努力争取有关。
新近发现的一通1947年9月4日商务印书馆上海总馆经理史久芸致北平分馆经理伊见思信札,透露了陈寅恪曾于当年购入《四部丛刊》初集2000册的历史信息,颇可据此管窥陈复员清华之后的学术生活细节。现酌加整理,转录信文如下:
收信人:北平分馆
见思先生台鉴,清华大学陈寅恪君前在贵分馆预定之丛书集成初编定单A字2027号登记手续,业已办妥。第一二三期书计贰千册,于日前交邮局作普通邮包裹挂号迳寄陈君。惟溢收邮费拾柒万元应予退还。前开第30492号收据一纸,请凭敝处寄交。陈君收书收据将该款照付,连同收款据一并,寄下存卷是荷。即颂大安。
36/9/4
久芸36/9/4
首先,这里需要略加说明的是,落款时间中出现的“36”,实指民国时代通用的所谓“国历”,即为民国三十六年,非为公历1936年的缩写;故此信写作时间可确定为1947年9月4日。而信中提到的“溢收邮费拾柒万元”,也要说明是指抗战胜利后恶性通货膨胀之下的法币币值,更从侧面印证了该信的书写时间。那么,陈寅恪在此刻购买《丛书集成》,又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或者说是在什么样的生活背景之下,非得在并不宽裕的经济条件下做此买书之举呢?
原来,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离京南迁途中,陈寅恪藏书大量散失毁损,至抗战胜利复员清华之后,可供学术参考用书有大量缺失,急需补备。据《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丁丑(1937)条云:
按:先生逃难出京后损失藏书甚多。第一次交代底稿(即陈寅恪文革初期的交代稿)中谈及此事:“抗日战争开始时清华大学迁往长沙。我携家也迁往长沙。当时曾将应用书籍包好托人寄往长沙。当时交通不便,我到长沙书尚未到。不久我又随校迁云南,书籍慢慢寄到长沙堆在亲戚家中。后来亲戚也逃难去了,长沙大火时,亲戚的房子和我的很多书一起烧光。书的册数,比现在广州的书还多。”
据上海商务印书馆总馆在1935年印行的《丛书集成初编目录》,1935年该书预约价,一次性付清全款预订者(在1935年5月内),需支付国币460元;若分期付款(1935年7月内),则需支付国币560元。这部书的邮费在预约样张上也有明确规定,“各行省及日本”的邮费是国币50元。当然,这是战前未贬值的,与银圆几可等值兑换的国币售价,10余年后的飞速贬值的法币价格则远远不止这个数额了。
据北平《世界日报》的行情报道分析,美元对法币汇率约为1:45000。陈寅恪售书所得2000美元,折合法币约为9亿元之巨。由此可以揣想,1947年中下旬曾花费1000万元购书,颇有重振学术生涯之意的陈寅恪,到年底时也渐不宽裕,买煤御寒也成问题,于是只能通过售书北大来暂解困局。没曾想,陈寅恪的卖书之举得到了胡适的“雪中送炭”,在他的直接授意之下,北大为之支付的书款不是每天都在贬值、无法保值的法币,而是比银圆还硬通的美元2000元,当时按市值折合法币竟可达9亿元。
半个多世纪之后,回首这段陈寅恪买书卖书的往事,真是“豪掷千万为购丛书,卖书买煤竟得九亿”,在看似令人啧啧称奇的逸事中,又蕴含着几多时代沧桑与人生无奈。
(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