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云
1995年刚入清华,便有一门课《中国文化名著导读》,这门课是我们的专业课,也是全校的公共选修课,在三教的一个大教室,可以容纳200多人。授课的是葛兆光先生。
清华有很多课排在晚上,从晚19:00到20:30。葛兆光先生的《中国文化名著导读》便是这样。那时,我总是盼望着周四的晚上,在那样大的教室的一隅享受一晚心神沐浴的时光。
在此之前,我从未知道葛兆光先生,也从未读过任何他课上讲的文化名著。我是一名理工科学生,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只限于高中教科书里的一些文言文,何其浅陋。葛兆光先生的讲课,对我,无异于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一个瑰丽的世界,那是我完全不知晓的,它也让我明白,几千年过去,我们对宇宙和世界的认知,似乎并没有往前走多少。如果说对宇宙和世界的认知是一种智慧的话,那么这种智慧在中国几千年前已经深刻很多。
现在,我懊恼的是我们失去了读懂经典的能力,更不要说与之产生共鸣。我也明白了我自小教育的缺失。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及上上一代非常大的不同。我的上一代是葛兆光先生所代表的,上上一代是梁思成那一代,梁思成的上一代那就是梁启超、陈寅恪那代学人。我感到中国文化传承的气息,从梁启超、陈寅恪起逐代衰退、式微,到我们这代几乎触不到其脉动了。
葛兆光先生的课从讲《周易》开始,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哲学著作。接着,便是《论语》《老子 庄子》、《礼记》、《淮南子》《史记》《说文解字》《黄庭经》《波罗蜜多心经》《坛经》。一学期的课,每周一次,讲了十部经典,意犹未尽。这门课是导读,所以葛兆光先生用的是最浅显的语言,他讲课的听者大都如我一样,是理工科的背景,之前对这些著作从未有过涉猎。
大课是很容易逃课的,几百个学生,老师也不可能点名,所以一些大课,第一节课来人是最多的,到后来,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了。葛兆光先生的这堂课,从第一节到最后一节,座位都是满满的。这门课,对我是专业课,可是对99%的听课者来说,只是选修课而已。可是,每周四的晚上,那些学理工的清华学生都齐聚这里,听葛兆光先生讲。
葛兆光先生的讲课,始终都有一种魔力。我想那是古典名著的魅力,也是葛兆光先生讲述的魅力。这样的魅力直击人心最深处,那是一场智力的激荡。那样的兴奋不亚于听beatles音乐演唱会。葛兆光先生讲课没有讲义,他讲的很多精彩之处无法及时记下来,很多人感到惋惜。后来看到一些学生陆陆续续将录音设备放在他授课的讲桌上。我想,对很多人来说,听一遍是不过瘾的,很多地方需要再玩味。
葛兆光先生的讲课,不是在宣读别人的东西,给人感觉总隔了一层;相反,他讲的完全是他个人的,有他的才思在,有他的机智在,有他的幽默在,有他的学识在。可以想象,他一迈进阶梯大教室,就多么受欢迎了,大家的情绪都HIGH起来,谁都知道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会是一场精神的盛宴。这不是时下流行的作秀表演,除了过多的水分和虚假什么也没有剩下。
葛兆光先生除了讲课之外,很多的时间都留在了自己书房,埋在那些古典文献之中,他的研究是扎实的,扎实得让人羡慕和嫉妒,他的一部部极有天分的学术著作在学术圈引起震动。他的学问是深奥的,可是他又能用很通俗浅显的语言、充满幽默和机智地讲述出来,让人觉得亲近。从每次下课,众多渴慕的学生目送他的眼光就可看出来。或许从他讲课后,很多学生开始私下阅读这些经典了。
这是我们清华学生所能接触到的最浅显的关于中国古文化的教育。相比社会上的很多人,我们已足够幸运,虽然我们已无法聆听更久远的大师,如梁启超、陈寅恪先生的课,我想那是更让人兴奋的。
那时中文系的系主任徐葆耕先生有句话:“大师出自古今会通、中西会通、文理会通之中。”在当今,做到其中任何一个“会通”实属不易,何况三个!但这一直是清华中文系教学的目标或理想。徐葆耕老师称之为“清华学派”,这个传统从清华国学院建成之初就开始了。
梁思成先生1923年清华毕业,本来当年准备赴美留学,可是在5月7日发生了一场车祸,不得以留学只能延迟一年。梁启超说:“这一年不去美国也好,正好可以多读一些典籍。”梁启超给其开出的书目是《论语》《庄子》《左传》《战国策》《荀子》等经典。这一年的国学研读无疑对梁思成日后的建筑事业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应该说,中国古代的经史哲学已经到了他的血液里,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这或许就是文化的传承,从梁启超那代到了梁思成那里,中国的古文化在梁思成那里又有了创造性地延伸,获得一种新的生命,他用西方建筑学方法重新注释了《营造法式》。这一创造性成果奠定了他在中国建筑史上的地位。
葛兆光先生开设的《中国文化名著导读》,无疑做的就是梁启超当年教导其子梁思成的工作,让他的下一代人走进古典典籍,汲取智慧。
后来,葛兆光先生在他的书《中国经典十种》中谈到:“对于经典,一个大学不止要有普及的课程,最好还有精读典籍的高等研究性课程,就像芝加哥大学的‘社会思想委员会’(committee on social thought)的课程一样——这个课程主要是对精英和经典的重视,方法就是阅读经典,叫“the fundamentals”,大约读十到十五种书,包括文史哲经法的各种书。我想,如果我们大学可以有这样的课程就太好了。”葛兆光先生的这些话正说出了我内心的渴望,听完他的《中国文化名著导读》,我就期盼着再有一学年的经典精读课。葛兆光先生在“导读课”里将我们领到中国古文化的门前,“精读课”却可以带我们到门内。如果没有一位精通的师长,我想我们很难领略和知晓其中的深邃与美妙的。遗憾的是,直到我毕业,也没有遇到这样的课。
葛兆光先生说:“传统的延续常常是要一些具体的依附的,像经典常读,像旧景保护,像岁时节令的祭典,我们过去的祠堂祭祀和家谱书写,就是把我们的血脉缝缀在家族的记忆中,没有这些有形有象的文字、图像、建筑、遗物,就仿佛思念故人没有旧照片一样,有时记忆会模糊,有时甚至会想不起来故人的容貌。空话继承传统,和伪造历史一样,并不是在唤醒传统和历史,而是在架空历史和传统。”葛兆光先生的讲话,每一句都是这样平实有力,准确地击打到我们的痛处。这也是我们听他讲课过瘾的地方,酣畅淋漓。
传统的延续实在是在我们日常的每个细节之中,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背景。我想,当年梁思成拼了命一样保护中国古建筑,心底里就是有这样的情结在吧,或许他自己也不自觉,但他知道那是像他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难怪他说:“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的一块肉,剥去一块城砖像剥去我的一层皮”。
“我很感慨韩国和日本在直观上给人的传统意味和历史感觉,其实就是服装、建筑、岁时、习俗的顽强存在和有意呈现,所以,只有这些经典、旧景、时令,才常常像一个象征,它让你的传统可以有所附丽,有所依托,当人们读到这些压缩储存了千年历史的语句时,会在历史深处和古人对话,觉得我们还是在传统的延长线上。”葛兆光先生这样说。
26-08-2013
周晓云:喜爱自然科学,崇尚理性。倾四年之光阴读毕电子工程通信专业。痛并快乐着。1995年秋,进清华园中文系读编辑学。两年时光转瞬即逝,或许仍留恋这个园子,1998年秋,复入中文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师从徐葆耕、王中忱、蓝棣之、解志熙等教授,获益匪浅,常怀感恩之情。现在一家出版社从事文学书籍的编辑工作。读书、写作、旅行是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