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云
在清华园读书的时候,有段时间经常在文南楼的一个小房间上课,只有我们两个学生。安静极了。对面墙上挂着七位先生的画像,极有神采: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吴宓、赵元任、朱自清、闻一多。我极喜欢这个小房间,就像在自家的书房。在这样的小房间读书,仿佛浑身都充溢着种种灵感。那么多双柔和目光的注视,富有深意。我很难忘掉他们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灵魂。
后来看到陈丹青先生的巨幅画《清华国学院》,五位教授并排背窗而站,太安静了,那一刻,他们的内心是沉默的,完全不像这个小房间墙上挂的这几幅小画,你坐在那,看着他们,会感到和几位先生的目光是有交流的,是有对话的。
这几位文学教授中,有一位音乐家,为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谱曲的赵元任先生,哈佛毕业的博士。
赵元任先生1910年到美国留学,那年他18岁,为清华游美学务处第二批留学生。那年与他一起留学的有胡适之先生,他们同入美国康奈尔大学。赵元任主修数学,选修物理、音乐、哲学,1914年获理学士学位。在康奈尔哲学院研习一年后,于1915年入哈佛大学主修哲学,选修心理学、科学史、语言学、音乐,1918年获哲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回康奈尔大学任物理讲师,之后又到哈佛大学教授哲学、语言学。1925年赵元任回清华国学院任教,是四大导师中最年轻的。他在清华开设的课程极为广泛,数学、物理学、心理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中国现代方言、中国乐谱乐调和西洋音乐欣赏等。
现在,恐怕很难再找到这样的人了吧。一个人的知识和兴趣何以如此广博?赵元任在康奈尔读书的时候,他的数学、天文学成绩都是满分,这样的成绩在以后若干年内无人打破。一次,他在康奈尔选修了戴维森教授的音韵学的课,从此对语言学产生了兴趣。1925年他回到清华国学院任教,向吴宓提交了一份清单,这份清单上全是物理实验的仪器,赵元任想在国学院建一个物理实验室,开始用物理学的方法对声音、音韵进行研究,完全有别于传统的训诂学。“赵元任所以能够开拓出一条崭新的语言学研究的道路,并不只是靠他的语言学知识,更大的突破性力量来源于他的物理、哲学和数学知识对语言学的冲击。”赵元任的学术经历充分说明文理会通可以产生学术的宁馨儿。这样的学术成果往往是开创性的,无与伦比的。
清华资助的留美奖学金只供四年或五年,可是赵元任在那一连住了十年。这十年,赵元任从懵懂、梦幻的18岁走到了成熟、熟谙世事的青年。这十年,他的生活可谓五色斑斓,随兴趣选学他喜欢的课,物理、数学、天文学、哲学、心理学、科学史、音韵学、音乐;在美国,他总是有际遇碰到各种天才的教授,让他发现兴趣,一起讨论,不断开拓他的视界、耳界……他还是社交活动的活跃分子,和同学一起创办《科学》杂志,学华尔兹舞,听音乐会,看戏剧、电影,约会女朋友;他还分期付款买了钢琴和天文望远镜,学习作曲和观看行星;他还写了几部戏剧,在哈佛和伯克莱上演;横贯美国的独自旅行……他做每一件事情都是在享受……所以他晚年回忆起这段岁月说:“我极喜爱在美国的生活”。
这段美国的生活对日后他回到中国的工作影响极大。也正是有了这段五彩斑斓的生活,他才可以在清华开设那么多跨学科的课。他的哲学造诣很高,又有极高的语言天赋,1920年他到清华任教后,有段时间曾作为翻译,伴随罗素先生到中国各地演讲,他采用当地的方言翻译,这是很多人比不了的。他走到任何地方,足以让当地人凭口音认作“老乡”,他会33种中国方言。他通晓英语、德语、法语、拉丁语、希腊语。在清华授课时,他的英语是标准的“伦敦腔”。
1929年,国学院解散后,他到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做研究员兼语言组组长。可以说,从这时起,赵元任正式把语言学作为他一生的事业了。1934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往南京后,赵元任为语言组订了两大计划,一是计划在几年之内,把全国的汉语方言及非汉语语言都调查一遍,整理出来,作为以后研究语言的参考资料;二是计划建造一个有相当规模的语言实验室,把所有调查的语言材料都用仪器灌制成永久性的音档,以便日后可以随时听写和整理。 这可谓一个庞大的语言工程。调查方言,其实从1925年赵元任回国任国学院导师时就开始了,他和杨时逢一起到江浙两省吴语区域的各县乡镇调查吴语方言,一路上非常辛苦,却兴致勃勃,经常干到深夜。一个多月的调查结束后,赵元任写成了《现代吴语的研究》。这本书为后来的方言调查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这让我想起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同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战火纷飞,辗转中国上百个县、镇做古建筑考察。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用西方的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一个是要建立中国方言的语料库,一个是要梳理中国的建筑史。工作是浩大繁巨的,可是他们把它当做了一场“嬉戏”,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留下很多在荒郊野外考察古建的照片,他们或站或坐在古建的屋脊上,灿烂地笑着,好像那是一段相当“悠闲”的时光。我想赵元任先生行走在中国僻远的小乡镇,听到各种语音、韵调,把它记录下,心里琢磨着,也一定感到无比欣悦吧。胡适四十岁生日时,赵元任开玩笑般地写给胡适一首诗: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喀,
所以我们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文学喀,
我们就啰啰嗦嗦的写上了一大片。
“嬉戏”在赵元任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他甚至在语言、语音中“嬉戏”,写成了那篇好玩的《施氏食狮史》。韦莲司1927年写给胡适的一封信中道:“我总觉得世间最忽略的资源就是嬉戏,要能够在社会上撑得住,没有比嬉戏更重要了。不是指声色犬马,或神经兮兮的寻乐,而是真正轻松忘我地让想象力奔驰,表现自己另外的一面。赵元任无论在任何困境都不会令人觉得他可怜,因为他能随时以嬉戏的心态从中获得乐趣。” 韦莲司写这封信时,与胡适相识13年,与赵元任相识12年。她对他的朋友是非常了解的,因为了解,所以欣赏。
1934-1937年,赵元任开始集中精力做方言调查,他先后调查了安徽徽州一带6个县,江西境内50余处。湖北、湖南两省各县城乡。后来,根据这段调查,他写出了《广西瑶歌记音》、《钟祥方言记》、《湖北方言调查》。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他的调查工作被迫中断。
赵元任做方言调查的时候,听到了很多民间小调,他把它们记录下来。在美国求学的时候,他就学会了作曲。对赵元任来说,语言和音乐是相通的,他的耳朵对音韵、音调非常敏感。1924年赵元任到法国拜访了刘半农。那时,刘半农正在作博士论文,他们一起讨论了许多语言学问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刘半农写了很多的诗歌,赵元任给其谱曲。其中流传非常广的就是《教我如何不想她》。词婉转徘侧,曲悠长低徊。再现了一个纯真的年代。“多年的语言研究工作,对赵元任的音乐创作具有明显的影响。他特别注意根据中国语言的声调和音韵特点来处理歌词与曲调的关系,使歌词的声韵与曲调吻合,使歌曲既富有韵味,又有口语化的倾诉感。”这或许就是赵元任的曲能流传、打动人心的原因吧。
多少年过去了,时代也早已变了,但是这首歌曲却成了经典。这首歌曲深深记录下了那个年代,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灵风貌。赵元任作曲的歌大约有100多首,他和很多诗人是好朋友,刘半农之外,还有徐志摩。他为徐志摩的《海韵》谱曲,也广为传唱。赵元任喜欢小孩子,为陶行知的很多写给小孩子的诗歌谱曲,成为脍炙人口的童谣。在西南联大不能做方言调查的时候,他就教邻居的小孩子们唱歌。
赵元任1938年夏离开中国,重返美国。那一年,也是赵元任一生中最痛苦的岁月,因战乱,他不能再做方言调查,他的种种计划不得不搁浅。其实,从1925年他回国以来,他有很多机会重返美国,但他都拒绝了,因为他要做的方言调查在中国。这一点,他和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选择是一样的,在战乱、贫困的年代,梁、林夫妇拒绝到物质条件、学术环境更好的美国,因为他们热爱的古建筑在中国。他们的事业和这个古老国家已经分不开。可是,1938年,赵元任还是走了。语言所不被重视,他个人也遭遇排挤,“七八小时手拿一管笔一字写不出来,终日不说一句话,我一看这情势不好,不要因人家对付我们一家而害全体,不如离开为两全之计。”
1981年夏,89岁的赵元任再次回到中国,他想晚年安居于清华园。一天,他独自一人走到照澜院,在1号旧宅前徘徊良久。那是他1925年风华正茂、在清华国学院任教时住的房子,邻居是陈寅恪。他说:“去国不久的人,不懂得思恋故土的深情!” 他用吴语唱起55年前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2013年9月27日 22:43
(注释略)
周晓云:喜爱自然科学,崇尚理性。倾四年之光阴读毕电子工程通信专业。痛并快乐着。1995年秋,进清华园中文系读编辑学。两年时光转瞬即逝,或许仍留恋这个园子,1998年秋,复入中文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师从徐葆耕、王中忱、蓝棣之、解志熙等教授,获益匪浅,常怀感恩之情。现在一家出版社从事文学书籍的编辑工作。读书、写作、旅行是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