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和他的月色荷塘

周晓云

    刚到清华的时候,就去找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我喜欢先生的文字,那是怎样美的一个所在啊,更重要的,那个地方留下了先生的思绪和足迹。

    我来到工字厅后面的小荷塘,那里离自清亭不远,而且荷塘边还有先生白色大理石的雕像。先生坐在那,瞩望着荷塘。后来才听闻这个荷塘非先生笔下的荷塘,先生的荷塘在荒岛,也就是近春园遗址。那时先生住在西院,离近春园很近。

    那是1927年的夏天,先生晚上一个人踱步到了荷塘。这是他来北平的第2个年头。1925年来北平前,他一直辗转在江南的几所中学教书。先生来到清华园教书,结束了漂泊动荡的日子,那年他27岁。

    27岁,先生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在台州教书的时候,“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 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在台州,先生是一个外来人,寂寞的山里,除了上课,便是回到家里,一家人相依为命。来到清华的时候,先生孤身一人,暂住在古月堂,直到两年后,他才有经济实力将妻儿一起接来北平,安稳的日子开始了。

    安稳的日子并不安稳。先生从僻远的山里搬到了政治、文化的漩涡中心。安稳只是经济有了保障,不再颠沛流离,但同时,先生内心失去了在台州时的宁静。没有比在北平更能体会到中国这艘古老大船在海上的飘摇和动荡了,就在一个月前,王国维投昆明湖自尽。“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想罢,先生不自觉走向荷塘,荷塘成了先生那晚精神暂时的逃逸地。“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其实,先生到了北平后,就开始怀念台州了,他的南方。傍晚,在北平的一个村店里,他写下几行诗: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是山乡水乡!
    那是醉乡梦乡!
    五年来的彷徨,
    羽毛般的飞扬。

    在《一封信》里,先生直言:“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今年三月我到扬州,拜访先生的旧居。一条很窄的里弄的尽端,江南木结构的房子,有天井,空间比较局促,一个寻常之家。之后南下,到杭州、台州,一路满眼的绿,还有雨水。到底和北方完完全全不同了。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性灵,这是我满心欢喜的地方。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我那时明白先生为什么会想念这里了。这里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树叶的绿好像随时都可挤出水来,火车一路南下,掠过空旷湿润的绿野、湖泊,这就是我的江南了,眼睛始终看不够。相比照,北方的寂寥和单调难免会滋生先生心情的落寞。

    在先生的心里,有的只是宁静、自由和美。在清华园,心绪难宁的晚上,一个人披上大衫走向荷塘,这一小方的天隅暂时让他回到了江南,月色下的荷塘,勾起了他对六朝时江南采莲的想象: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这样有趣的嬉游光景消逝在历史的尘埃里,“早已无福消受了”。诗的江南,江南的诗永远是先生心底的结,“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在北平,庸常的日子一天天过。两个月后,先生写下《一封信》,“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正可借来作近日的我的注脚。”在日子的庸常中,先生迷失了。一封三年前写给台州朋友的信勾起他对南方的回忆,恍若在迷失中找到了一条路。

    “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我虽然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窄。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绿绿的田亩。这是我最高兴的。”

    台州的日子是让先生兴奋的。“来信说起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在那样朴陋——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样雄伟,那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住了那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几度在花下徘徊: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苍老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又曾几度在楼头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

    回忆起台州,先生兴奋得像一个小孩子。那是最原初的生活,离自然那样近。先生是诗人,那里的一草一木、云霞山水都给他心灵的滋养,让他快乐。先生喜欢那的山水,也喜欢那的人。“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我颇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我虽未有工夫作复,但心中很感谢!”先生把穿着摩登的称作“流氓”,现代的浮华看来与先生喜爱的“朴实”是多么不协调了,它是煞风景的。

    其实,这背后隐隐含着先生的心理危机,或是文化认同的危机。日子不可避免地向“现代的浮华”走,正如先生最终离弃台州走进大都市北平。“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的飞扬”,这样的思绪不仅是在那一晚的小酒馆里爆发,而是常常啃噬着先生的心。

    先生是传统的,传统里有着绵延了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可是,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它面临断崩的危险。半年后,先生在彷徨中写下《那里走》,“自然,我们说,这种破坏是残忍的,只是残忍的而已!我们说,那一些人都是暴徒,他们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东西——文化!‘我们诅咒他们!’‘我们要复仇!’……我们的诅咒与怨毒,只是‘我们的’诅咒与怨毒,他们是毫无认识的必要的。他们可以说,这是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必要的历程!……正如一座老建筑,虽然时常修葺,到底年代多了,终有被风雨打得坍倒的一日!那时我们的文化怎样?该大大地变形了吧?我们自然觉得可惜;这是多么空虚和野蛮呀!”

    在这变动的大时代里,先生能做什么呢?这也是先生反反复复问自己的——“往哪里走?”“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开始像小儿的学步。这正是望“死路”上走;但我乐意这么走,也就没有法子。不过我又是个乐意弄弄笔头的人;虽是当此危局,还不能认真地严格地专走一条路——我还得要写些,写些我自己的阶级,我自己的过、现、未三时代。一劲儿闷着,我是活不了的。胡适之先生在《我的歧路》里说:‘哲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我想套着他的调子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这便是现在我走着的路。”至于这条路可以走多远,先生是不确定的,这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国学和文学是先生开给自己的药方。在清华任教的二十多年中,先生除文学家之外,又多了一个身份——学者,他开始研究古典文学。研究古典文学,并不是要废弃新文学。先生一如既往,依然进行新文学的创作,新文学是古典文学的传承,而不是断裂。先生那时开始尝试写古体诗,现在看来,真是写得好极了,深得古文学之精妙。“知古不知今为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古今会通乃先生之主张,此外,先生还意图“中外文学的联姻”,清华中文系的课程里涵盖了大量外国文学。先生的私人阅读书目里,也有大量的外国文学著作。我想,先生是想开拓一个更广阔的百花园,汲取各方菁华,这样,文学的“宁馨儿”才会诞生吧。打破藩界,这就是先生担任清华中文系主任时,清华的中文教育,被后人誉为“清华学派”。

   周晓云:喜爱自然科学,崇尚理性。倾四年之光阴读毕电子工程通信专业。痛并快乐着。1995年秋,进清华园中文系读编辑学。两年时光转瞬即逝,或许仍留恋这个园子,1998年秋,复入中文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师从徐葆耕、王中忱、蓝棣之、解志熙等教授,获益匪浅,常怀感恩之情。现在一家出版社从事文学书籍的编辑工作。读书、写作、旅行是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