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杨树达与梁启超的师生情谊

作者:黄宝撰  来源:团结报  时间:2015年01月22日

    杨树达(1885-1956),字遇夫,号积微,晚年更号耐林翁。湖南长沙人,现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曾任教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清华学校及湖南大学等,在语法学、训诂学、词源学、文字学、考古学、古文献学及经学等领域均有重要建树,著有《词诠》、《汉书窥管》及《论语疏证》等30余种,1947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杨树达一生不仅著述甚丰,且交游颇广,他与梁启超之间的师生情谊更是传为学林佳话。

  师生之缘

  杨树达出生于教师家庭,幼时与长兄杨树榖随父亲杨孝秩学习训诂及作文。因家境不佳,难以购置新书,与长兄一道四处借书抄写,刻苦钻研。

  当时,湖南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熊希龄及谭嗣同等人在长沙创办时务学堂。1897年冬,在上海主持《时务报》的梁启超应聘出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在该校执教三个多月。杨树达与梁启超之间长达三十余年的师生情谊就此开始。

  入读时务学堂时,杨树达年尚较稚,而时务学堂授课,每日上午英文四时,下午中文二时,每天要正座六时,杨树达体力不胜。因此,学业上颇感吃力。在1898年的三月中学功课分数榜上,更是位列末席。此后不久便因病辍学,结束了在时务学堂的求学生涯。同年夏,参加由新任提学使徐仁铸主持的院试,亦告失败。

  杨树达在时务学堂的求学经历虽不太顺利,但也有不少收获。在增益新知的同时,他开始接触到以民权意识为代表的革命思想,这主要归功于梁启超的教诲。梁在时务学堂与谭嗣同、唐才常等人高擎“陆王派的修养论”及“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的政治论”这“两面旗帜”进行授课,兼之通过批答札记这种形式来指导学生,促使学生的思想发生剧烈的变化,培养出一批富于革命思想的学生。据梁介绍,其执教过的第一班数十名学生至中华民国成立时,在世者仅五六人而已。李炳寰、田邦璿、林圭、蔡锺浩等时务学子皆因参与自立军起义,为当局残杀。

  虽然杨树达在时务学堂就读时间不长,但这一时期所受民权意识的启蒙,对杨树达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其所撰写的《时务学堂弟子公祭新会梁先生文》中,杨树达满含深情地回忆道:“惟我楚士,闻风激扬。乃兴黉舍,言储栋梁。礼延我师,自沪而湘。济济多士,如饥获粮。其诵维何?孟轲公羊。其教维何?革政救亡。士闻大义,心痛国创。拔剑击柱,踊跃如狂。”直至晚年,仍不胜感喟地称:“梁先生用《孟子》及《公羊春秋》为教本,主张民权革命之说,学者思想为之一变。”离开时务学堂后,虽然没有像其他一些同学那样进入政坛,但其终生在专心学问的同时,“于国家社会情状,时切关怀”,谨记梁氏“救国在学,乃惟康庄”的教诲,“立志以‘著述报国’”,终生好学不厌,勤教不倦,“始终不懈”,成长为一名心念国家的爱国学人。

    知音相待   

  自时务学堂辍学后,杨树达先是入求实书院学习,后受好友周大椿的影响,于1905年偕长兄负笈东瀛,入宏文学院大塚分校学习。1909年,入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学习。在此期间,结识了时务同学范源濂之弟范旭东。武昌起义爆发后,因官费无着遂返国。1920年8月度入京,任职于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并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等处兼职。这一时期,梁启超在政坛屡遭挫折后,亦转入学术研究,先后任教于南开大学、清华学校等校,并于1925年秋应聘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因此之故,杨树达获得与梁启超密切交往的机会,并得到梁氏的大力提携。

  1923年,梁启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一书付梓不久,即寄赠杨树达一册。此后,梁氏并曾邀请其为《清代学术三百年史讲稿》勘误,直至逝世前不久,梁启超仍致书杨树达希望读到其摘录的韩非子引用《左传》的条目,并商讨《列子》是否为东晋人伪作等问题。同时,杨树达亦多次向梁启超请益,《〈盐铁论校注〉自序》撰成后,即呈送梁氏求教,并曾前往燕京大学听梁氏讲授“中国之伪书”。此外,他还曾与梁氏就其所著《群书概要》中的一些问题进行商榷。

  梁启超还利用自己在学界的地位为杨氏扬名延誉,其曾在清华讲授清代学术三百年史时,向在座的学子推荐杨树达著《〈盐铁论校注〉自序》,称许该书为空前之著。这对于提高杨树达在学术界的声望及增强其自信心无疑大有裨益,其在20年后,杨树达仍在追念乃师的诗中提及此事。正如杨树达多年后回忆所称,这一时期他和梁启超之间,有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互以知音相待。

  在梁启超的提携下,1926年杨树达得以进入清华大学任教。早在应聘清华国学院之前,梁启超就曾向杨树达推荐过清华。至其执教清华后,更亲自向清华校方推荐杨树达,使杨氏得以有机会与其共事清华。梁启超替杨树达考虑极为周到,既为其拟定了高出清华国文教员最高薪酬标准的工资,又为其安排了其最擅长的“校读古书及文字学”课程。在得知杨因学校待遇心生不快时,还致信对其加以劝慰。甚至在坚辞清华董事后,梁启超仍允诺托人为愿意留在清华任教的杨氏争取职位。

  在清华共事的近两年时间,是杨树达与梁启超交流最为频繁的时期。据杨氏自述,在这段时间,其“日侍先生有所请益”,“畅闻”乃师之“明论”,且间或得到称赞,相处甚为融洽。在求教切磋的过程中,杨树达逐渐成长为一名声誉颇高之学者,佳作迭出,影响力亦由湖南一隅扩展到全国。

    深切怀念   

  1927年12月底,杨树达前往拜谒梁启超时,即发现乃师“面色苍白,令人忧虑”。延至1929年1月,梁启超于北平协和医院溘然长逝。数十年后杨树达忆及此事时,犹慨叹梁氏死后,“中国学人凋零尽矣”,深表痛惜之意。梁氏逝世次日,杨树达参加了在广慧寺举行的大殓仪式。2月15日,代表时务同学撰《时务学堂弟子公祭任公师文》,语极沉重,于乃师多有褒颂。越二日,北平各界与广东旅平同乡会于广慧寺公祭梁启超,召开“追悼梁任公先生大会”,杨树达偕时务同学6人一道前往致祭。9月8日,梁氏出葬西山时,杨树达待殡于宣内大街,参与执绋,送至西直门。次年清明,他又偕时务同学郑晟礼(第二班)及胡汝麟、方壮猷前往西山卧佛寺梁启超墓前拜谒。

  杨氏除参与梁启超后事外,并对其学问有所弘扬。1930年10月,杨树达受林宰平之托,检校梁启超著《近世三百年学术史稿》一书。不到一月便检校完毕,足证其对此事之重视。此外,杨树达与梁启超的师生情谊还体现在杨树达对乃师的深切怀念之中。

  梁启超去世后不久,杨树达即作文痛言“士失厥宗,邦丧其良。黄金可成,此恨焉偿”。数月之后,因应梁启超弟梁启雄之邀为梁氏所著《荀子约注》一书作序,复忆起往昔侍坐乃师的愉快时光,不禁“掩卷而长吁”。抗战爆发后,困居湖南辰溪的杨树达“穷得儿女废学,自己营养不够,得着严重的失眠症,以为活不了多久,甚至把遗嘱都写下来了”。渐入老态的杨氏对梁启超的思念之情愈加深沉,曾两度赋诗述怀,其情真挚,其文凄切,特录于下:

  疏庵和余诗语及任公师枨触旧事百感萦怀依韵奉答

  一九四三年元月六日

  干戈遍地此身存,旧事尊前忍再论。病骨未柔人已老,炊烟欲断道宁尊。坐看腥虏汙中土,惯听哀音赋北门。梁木泰山同一哭,当年流涕写招魂。

  黄伯轩告余韩树园师近状赋寄一首兼追念任公师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三日

  故都侍坐几经年,忽道黄巾拜郑玄。炊甑生尘明德在,赁庑作计好歌传。少年不贱余青简,命世无文到白颠。凄绝牙琴弦久断,一篇待就愧空前。(任公师见余盐铁论校注叙例,许为空前之作。)

  梁启超与杨树达皆为一心向学的真学者。梁启超曾自叙“‘学问欲’极炽”,杨树达亦自称:“余生平无他嗜好,惟喜读书。”师生二人,为师者以身作则,循循善诱,其身虽逝,“教泽则长”;为徒者以师为范,尊师重道,勤于学业,承继弘扬。杨树达与梁启超之间的师生情谊,值得后人细细品读。

(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