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那祥云缭绕的地方——记清华大学图书馆

作者:宗璞  来源:人民日报  时间:2001年3月1日

  图书馆,在一座大学里,永远是很重要的,教师在这里钻研学问,学子在这里发奋学习,任何的学术成就都是和图书馆分不开的。

  我结识清华图书馆是从襁褓中开始的。我出生两个月,父亲执教清华,全家移居清华园。母亲在园中来去,少不得有时抱着我,或用儿车推着我。从那时,我便看见了清华图书馆。我想,最初我还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渐渐地,能认识那是一座大建筑。在上幼稚园时就知道那是图书馆了。

  图书馆外面的石阶很高,里面的屋顶也很高,一进门便有一种肃穆的气氛。说来惭愧,对于孩子们,它竟是一个好玩的地方。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父亲当时在楼下,向南的甬道里有一间朝东的房间,我和弟弟大概是跟着父亲走进来的。那房间很乱,堆满书籍文件,我不清楚那是办公室还是个人研究室,也许是兼而用之。每次去不能多停,我们本应立即出馆,但常做非法逗留,在房间外面玩。给我们的告诫是不准大声说话,于是我们的舌头不活动,腿却自由地活动。我们把朝南和朝西的甬道都走到头,甬道很黑,有些神秘,走在里面像是探险或者是去爬楼梯,跑到楼上再跑下来。有时还从楼下的饮水管中吸满一口水,飞快地跑到楼梯顶往下吐,听见水“啪”的一声落地,觉得真有趣。我们想笑却不敢笑,这样的活动从来没有被人发现。

  上小学时学会骑车,有时由哥哥带着坐大梁,有时自己骑,当时校中人不多,路上清静,慢慢地骑着车左顾右盼很是惬意。我们从大礼堂东边绕过来,到图书馆前下车,走上台阶,再跑下来,再继续骑,算是过了一座桥。我们仰头再仰头,看这座“桥”和上面的楼顶。楼顶似乎紧接着天上的云彩。云彩大都简单,一两笔白色而已,但却使整个建筑显得丰富。多么高大,多么好看。这印象还留在我心底。

  从外面看图书馆有东西两翼。东面的爬山虎爬得很高。西面的窗外有一排紫荆树。那紫色很好看,可是我不喜欢紫荆,对于看不出花瓣的花朵我们很不以为然。有人说紫荆是清华的校花,如果真是这样,当然要刮目相看。

  抗战开始,我们离开清华园,一去八年,对北平的思念其实是对清华园的思念。在清华园中长大的孩子对北平的印象不够丰富,而梦里塞满了树林、小路、荷塘和那一片包括大礼堂、工字厅等处的祥云缭绕的地方。胜利以后,我进入清华外文系学习,在家中虽然有一个小天地,图书馆是少不得要去的,我喜欢那大阅览室。这里是那样安静,每个人都在专心地读书,只有轻微地翻书页的声音。几个大字典架靠墙站着,字典永远是打开的,不时有人翻阅。我总是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上。因为出入都要走一段路,就可以让自己多坐一会,在那里看了一些参考书,做各种作业。在家里写不出的作文,在图书馆里似乎是被那种气氛感染,很快便写出来,当然也有时在图书馆做功课不顺利,在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里做得很快。

  在这一段日子里,我惊异地发现图书馆变得越来越小,不像儿时印象中那样高大,但它仍是壮丽的。也常有一两笔白色的云依在楼顶。

  四年级时,便要做毕业论文,可以进入书库。置身于书库中,真像是置身于一个智慧的海洋,还有那清华图书馆著名的玻璃地板,半透明的。让人觉得像是走在湖水上,也像是走在云彩上,真是祥云缭绕了。我的论文题目是托马斯·哈代的诗,本来我喜欢哈代的小说,后来发现他写诗也是大家,深刻而有感染力,便选了他的诗做论文题目。导师是美国教授温德。在书库里留恋徜徉真是乐事,只是在当时火热的革命形势中,不很心安理得,觉得喜欢书库是一种落后的表现。直到以后很多年经过时间的洗磨,又经过不断改造,我只记得曾以哈代为题做毕业论文,内容却记不起了。有一次,偶然读到卞之琳翻译的哈代的诗,竟惊奇哈代的诗原来这样好。

  那时,图书馆里有教室。我选了邓以蛰的美学,便是在图书馆里授课,这门课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男生。邓先生却像有一百个听众似地每次都做了充分准备,带了许多图片,为我们放幻灯。幻灯片里有许多名画和建筑,我在这里第一次看见蒙娜丽莎,可惜不记得邓先生的讲解了。这门课告诉我们,科学的顶尖是数学,艺术的顶尖是音乐。只是当时没有音响设备,课上没有听音乐。

  父亲在图书馆楼下仍有一个房间,我有时去看看。常见隔壁的房门敞开着,哲学系学长唐稚松在里面读书,唐兄先学哲学又学数学,在“计算机科学与软件工程”方面有重大成就,享有国际声誉。我们在电话中谈到清华、谈到图书馆,都认为清华教我们自强、严谨、要有创造性,终身难忘。

  从清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还有少年闻一多和青年曹禺。闻一多1912年入清华学堂,在清华学习九年中少不了要在图书馆读书,在九年中他课余写的旧体诗文还自编为《古瓦集》。去年经整理后出版,可惜我目力太弱,已不能阅读,只能抚摸那典雅的蓝缎面,让想象飞翔在那一片彩云之上。

  曹禺的第一部剧作《雷雨》是在清华图书馆里写成的。我想那文科的教育,外国文学的熏陶,那祥云缭绕的书库,无疑会影响着曹禺的成熟和发展。我们不能说清华给了我们一个曹禺,但我们可以说清华有助于万家宝成为曹禺。我想,演员若能扮演曹禺剧中人物,是一种幸运。他的台词几乎不用背,自然就会记得。“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头,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上中学时,如果有人说一句“太阳出来了”,立刻会有人接上“黑暗留在后头”。“我的中国名字叫张乔治,外国名字叫乔治张”,短短两句话给了多么宽广的表演天地。也许这是外行话,但这是我的感受。

  从图书馆走出的还有许多在各方面有成就的人,无论成就大小,贡献大小,都是促使社会进步的力量,想来,在清华献出了毕生精力的教职员工都会感到安慰。

  我已经把哈代忘了许多年。忽然有一天,收到清华图书馆韦庆媛的信,说图书馆中保存了我的毕业论文,这真是意外之喜。后知馆中存有五〇、五一级的大部分论文。我即分告同班诸友,大家都很高兴。韦女士寄来了我的论文的复印件:《哈代诗歌中的必然观念》,厚厚的有二十七页。我拿到这一册东西,仿佛看见了五十年前的自己,全部文章是我自己打出的,记得为打这篇论文我特地学了英文打字。原来我是想写一本研究哈代的书,这论文不过是第一章。生活里是要不断地忘记许多事,不然会太沉重,忘得太多却也可惜。我在论文的序言中说,希望以后有时间真写出一本研究哈代的专著以完夙愿。这夙愿看来是完不成了。我已告别阅读,无法再读哈代,也无法读自己五十年前写的文字,我想,若是能读,也读不懂了。

  今年夏天,目疾稍稳定,去清华参观新安排的冯友兰文库,便也到图书馆看看。大阅览室依旧,许多同学在埋头读书,安静极了。若是五年换一届学生,这里已换过十届了。岁月流逝,一届届学生的黑发变成银丝,但那自强不息的精神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