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教书为业,也以教书为生——民国法律人之钱端升

作者:曹东  来源:检察日报  时间:2014年3月28日

    在《我的自述》一文中,民国著名法学家、政治学家钱端升把自己1949年之前的生活概括为“以教书为业,也以教书为生”。纵观民国法学界与法律人,钱端升在北平解放以前,的确是为数不多的专心教学、治学、育人的法学大家,是一名基本上未担任政府职务的自由知识分子。当然,这倒不是说,钱端升没有机会参与政治,正如谢泳在《寂寞钱端升》一文中写的,“钱先生要想做官,机会多的是”。只是,在钱端升看来,当然也是民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共识:拥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高于一切。

    庚子赔款这一年,钱端升在上海出生,至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并酝酿北伐的24年间,中国的政治势力、社会结构以及思想观念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甚至革命。不过,钱端升似乎未被这波涛汹涌的社会现实所左右,尽管他也关心时局的变化,因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处于动荡变革的年代,想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我隔离生活很难,也不现实;但,致于学,在钱端升的身上反映得更突出和明显:从松江中学,到南洋公学,到清华留美预科,再到美国北达科他州立大学,直至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短短二十几年里,他完成了一名知识分子早期应有的知识储备。

    因此,严格意义上讲,钱端升人生的第一个二十四年,是求学、游学阶段;而第二个二十四年,即至1948年,才是真正的以教书为业,以教书为生的阶段。

    这期间,钱端升先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京中央大学,以及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讲授政治学和法学。据后来学生回忆,钱端升在课堂上,博学深思,授课材料最多,参考书目也最多,很受学生欢迎。柳亚子曾写诗称赞其课堂上的儒雅与侃侃而谈:“钱郎才气颇纵横,抵掌能谈政与兵。揽辔澄清吾已倦,论坛一臂汝能撑。”特别是在西南联大,钱端升自1938年至1941年,连续4年讲授宪法学,并于1942年对与王世杰合著的《比较宪法》一书进行再次修订,在1936年版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中国制宪史略及现行政制这一篇的有关内容,时至今日,该书仍然是研习宪法不可或缺的参考书目。

    也正是这一时期,处于青壮年时期的钱端升,学术生涯达到人生顶峰,专著、合著、译著达数十部之多。我们现在阅读他这一期的著作,事实上,有时候只需浏览一下书目,就可以发现,其研究重点聚焦于各国政府组织与政府行政,以及与此相关的宪法问题。比如他的专著《法国的政治组织》(1930年)、《德国的政府》(1934年)、《法国的政府》(1934年)、《比较宪法》(第四版)(1936年)、《民国政治史》(1939年)等,无一不与这一主题相关。但这也容易给我们造成一个假象,似乎钱端升痴心于比较政治和比较宪法,尽管这只是一个方面,而且还是表象。钱端升在后来的回忆中谈到,1936年,南京中央大学法学院成立行政研究室,因抗战被迫中断,后来在西南联大又再次成立行政研究室,其任务均是“穷同人三四年之精力,将中国行政完成一初步考察”。从这一点切入,我们不难发现,钱端升以宪法为起点,考察各国政府及政府组织的最终目的,无疑是为研究中国政治与行政作准备,一个知识论上的准备,落脚点是中国法制建设的进程。只因战难,导致这一宏大研究计划无从实现,就连考察西方政府与政府行政,也仅限于欧洲大陆德国和法国,美国和英国未来得及涉及,这其实也是他研究计划的一部分。1947年应邀赴美担任哈佛大学客座教授近一年,他主要讲授中国政府与政治,并在此基础上,用英语出版《中国政府与政治》一书。可见,他的研究计划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都没有变,尽管偶尔会暂时地中断。

    清华大学一位教授在《那一片学思与法意》一文中,大致将中国步入近现代以来法学家划分为五代,钱端升与江庸、王世杰、杨鸿烈、程树德等大家并列为继沈家本、薛允升、伍廷芳、王宠惠之后的第二代,并认为,这一代与上一代相比,“学有所成,蔚成专家,而各因世道人心的遽变,雄才不展,未臻大家”。

    就钱端升的学术研究进路而言,这一评价无疑很客观。新中国成立后的钱端升,由于政治运动,以及不间断的所谓自我改造和革新,除参与共和国第一部宪法制定外,其学术成就几近空白,宏大研究计划更是无从谈起。但系统阅读钱端升作品,又会或多或少感到,称其为专家而非大家,又似乎有些不准确。事实上,正值学术盛年的他,通过对各国政治和宪法的比较研究,结合对时下国内政治的考察,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和学术研究路径。也就是说,他的学术研究框架在这一时期已经搭建完成,世界学术史上,像这样的大家不是孤例,思维方法常常比得出结论更重要。比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这部被誉为法语世界最伟大的政治哲学著作,试图分析当时法国社会给成员带来的邪恶和不幸,并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可许多观点和推理存在不少漏洞,需要后人去研究补充完善,但瑕不掩瑜,不影响大家地位。从这个角度而言,钱端升仍然可归为大家之列。

    虽然以教书为业,但钱端升并非蜗居于象牙塔中,而是对社会与时局保持密切的关注,并不时发出自己的声音。1934年,北方两大报纸之一的《世益报》主笔罗隆基,因批评蒋介石政府而被迫离职,由钱端升接任该报社论主笔。其秉承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良知,应用政治学和法学理论,撰写一百多篇社论,揭露和抨击南京国民政府的腐败和独裁统治。当然,作为文人,大学里的教授,钱端升有时难免过于理想,忽略理论与现实的差距。抗战胜利不久,国民政府当局策划了“一二·一”惨案,造成联大四人死亡,三十多人受伤。惨案发生后,以钱端升为首的法学教授,即主张运用法律程序惩罚凶手,并成立法律委员会,起草《西南联大教授会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告诉状》,但结果并不尽人意。置身独裁专制的国度,法治只能是理想。

    1980年,钱端升当选中国政治学会名誉会长。但对于一位八十高龄的老人而言,不可能再次迎来个人的学术春天,这也许是永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