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晋瑜 来源:北京日报 时间:2014年5月27日
2013年秋的吴小如先生
吴小如书法作品
2014年5月7日,我如约拜访吴小如先生。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我进来,合上书页,清晰地喊出我的名字。时隔两年,我第二次探访吴先生。
“早上7点起床,晚上9点睡觉。一日三餐,可是吃得很苦。”先生说,因为咽不下去,喝水又总是吐,总是有痰,吃饭成了难题。本来右腿和右手就不灵便,前两年摔了一跤,左腿骨折,至今腿里还有钢钉。如果保姆不在身边,他连电话都无法接听。
从中学教师、大学助教到教授,吴小如先生的课一直十分“叫座”。因为他“嗓音洪亮、语言生动、板书漂亮(沈玉成《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现在的吴先生,说话显然有些费力。
即便如此,我提出拜访,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我们之前见过,已是“老朋友”。我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吴先生送我《吴小如手录宋词》时,用有些不听使唤的右手为我签名,并说:“认识了,就是有缘。”这种缘分,不掺杂任何功利的世俗,唯有真诚朴素的情感。
采访结束时,我提出想看看他的某本旧书。保姆和我一起扶起先生,搀到书房。他的身体真轻,似乎用一只手的力量即可轻轻托起,可他移步如此艰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在书橱前站定,先找椅子坐下来,让我打开橱门,挨摞书找寻。第四摞搬出来,他伸手一指,说:“在这儿。”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他翻到我需要的那一部分,指给我看——先生眼力尚好,不需要戴花镜。
我们谈了两个小时。担心先生受累,我向他告辞,约定再来看他。他伸出手来,轻轻握别,目送我离开。
吴先生待人真诚、刚正不阿,虽然饱受委屈,却一生坦荡,光明磊落。然而,他的晚景如此凄凉。1994年,他曾写文章《老年人的悲哀》感慨:“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子女在身边替替我,使我稍苏喘息;更希望有一位有共同语言的中青年学生,来协助我整理旧作,完成我未遂的心愿啊!”然而,那时候的吴先生,因为夫人患病,他本人也曾因脑病猝发而靠药物维持,面对的现实仍是每天买菜、跑医院、办杂务和担负那位每天上门工作两小时的小保姆所不能胜任的各种琐事。原来的读书、写书以及准备在退休后认真钻研一两个学术课题的梦想一概放弃,他感觉自己“逐步在垂死挣扎,形神交惫而力不从心”。
如今,20年的岁月又已悄然流淌。
我笑着冲他摆手,转身却涌出泪来。那时我未曾料到,那是我见先生的最后一面。他说“隔些日子再来”的亲切真诚尚在耳边浮响,却不料5月11日19时40分,这位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戏曲评论家、历史学家、教育家,在北大中文系、历史系任教长达40年之久的先生,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
1 吴小如有三个嗜好,一是作诗,二是看京戏,三是写字。这三个嗜好都受家庭影响。他从小喜欢读书,最大的梦想是当作家。
1922年9月8日,吴小如出生于哈尔滨。父亲吴家琭(字玉如,1898——1982)是文史名家,是著名的书法家、诗人。“九·一八”事变后,吴家全家于1932年迁居北平,后又移居天津。
吴玉如先生一生桃李满天下,但真正给自己的孩子一字一句讲授古书的机会并不多。父亲早起上班,吴小如上小学,每天早晨同在盥洗间内洗漱,父亲会口授他唐诗绝句一首。集腋成裘,吴小如到晚年仍能背得出不少父亲教过的诗句。
吴小如从小喜欢读书,六七岁时便一册册领略门类繁多的古典小说,如《三国》《水浒》《说唐》《七侠五义》,后来读神魔小说、谴责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新老鸳鸯蝴蝶派的作品,12岁进初中,迷恋上“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最早读的是《呐喊》和《彷徨》,也似懂非懂地翻阅了《胡适文存》。他对老舍的小说手不释卷,茅盾和巴金的长短篇小说也在他的阅读范围。而新体散文更令他“魂萦梦绕”,以至于把少年吴小如“吸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所谓另一条路,乃是吴小如当年“最大的梦想”——当作家。1934年,吴小如开始试着给报刊投稿,但是,父亲认为给报纸投稿是“不务正业”。所以,吴小如写过短篇小说、散文,写过古体诗,用的都是假名。在作协登记时,他的笔名是“少若”。1948年,由沈从文先生介绍,他在一家报纸编了不足一年的文学副刊。上世纪50年代初,他还参加了北京第一次文代会。
因为父母喜欢看戏,吴小如三四岁开始听唱片,五六岁便随家人外出看戏,十岁左右就常常偕弟弟同宾跑戏园子,十三四岁亦摹仿小报文风老气横秋写剧评。有一次中学作文,老师给吴小如的批语是:“文章颇像林语堂的‘论语’体,油腔滑调。”吴小如大吃一惊,从此大加收敛,力求横平竖直,再不敢故弄玄虚。即便后来写学术论文或读书札记,他也只抱定两条宗旨:一是没有自己的一得之见绝不下笔。哪怕这一看法只与前人相去一间,毕竟是自己的点滴心得,而非人云亦云的炒冷饭。二是一定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不哗众取宠,不看风使舵,不稗贩前人旧说,不偷懒用第二手材料。
2 由于经济和其他原因,吴小如前后读过三所名牌大学——燕京、清华、北大,受业于朱自清等著名学者,转益多师,使他懂得了“操千曲而后晓声”。
1943年至1946年,吴小如先生在中学教语文,此后3年时间教家馆(当时是兼操副业)。“我教中学时,要教文言文和古诗。我不想做古文家,也不想做诗人,为了深入作品,我就实践。所以我会写文言文,会写旧诗,那还是二十几岁,为了教书,才下那个功夫。”
其实在此之前,吴小如早已懂得阅读经、史、子、集四大部类古籍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治《左传》要看《新学伪经考》和《刘向歆父子年谱》,读先秦诸子要看《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和《古史辨》。1939年天津大水,吴小如侍先祖母避居北京,每天就钻进北京图书馆手抄了大量有关《诗经》的材料。到上世纪40年代,又因读程树德的《论语集释》而勤搜有关“四书”的著作。
“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在古代诗词、散文、小说、戏曲四大门类之间,吴小如不是“单打一”,他崇尚操千曲而非听千曲;“观”千剑,即必须见过“千剑”,才有发言权。这是一种水磨功夫,是《礼记·中庸》倡导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系统工程。吴小如自童年起便逐年累积起正宗学养。他敏锐地感悟并捕捉每一位大家研精覃思的独特品格,从中体味一生治学和写文章的家法和路数。
吴小如的学生陈丹晨曾称吴先生是“乾嘉学术最后的守望者”。在古典文学领域,吴小如先生的研究通达广博,可以从《诗经》讲到梁启超;研究诗文,从先秦贯通于明清与近代。他的学术根基俟实于20世纪,在诗文考证、字义训诂方面,亦有大量为学界瞩目的成果,《读书丛札》即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学者周祖谟、吴祖缃、林庚、周一良等先生,都给此书以高度评价,美国夏志清教授在香港文学创刊号上撰文说:凡是搞中文的,都应该读读吴小如的《读书丛札》。
3 吴小如先后师从游国恩、俞平伯、周祖谟等先生,学养深厚,深为学界推崇。他主编的《中国文化史纲要》重印多次,获“北大优秀教材”之誉。
考入北大中文系后,吴小如先后从俞平伯师受杜诗、周邦彦词,从游国恩师受《楚辞》,从废名师受陶诗、庾子山赋,从周祖谟师受《尔雅》,从吴晓铃师受戏曲史。每听一门课,便涉猎某一类专书。这使吴小如扩大了学术视野。
吴小如仰慕俞平伯,缘于“读过平伯师所有的著作”。拜谒俞平伯,勇气也源于此。而有幸成为沈从文弟子并享受耳提面命,“亲笔改易”文稿的厚爱,也是读书的缘故。1941年,吴小如还在天津工商学院就读,他在课堂上偷读《湘西散记》而受到老师的责罚。这件事情被沈从文的恩师林宰平先生(林庚之父)得知后,一直记在心里。直到1946年,沈从文到林宰平先生寓所拜谒,宰老不失时机让沈从文与吴小如相识。吴小如《废名的文章》便是经由沈从文批改的。
吴小如深深记得当年文稿上先生亲自用红笔增删涂改的墨迹,并有剪贴拼合处。文稿同时附有先生的亲笔信,说明为什么要这样改,末尾还有“改动处如有不妥,由弟(先生自称)负责”。
吴小如喜欢废名,遍读废名诗作。发表《废名的文章》时,年仅24岁。文章对废名的八部著作以纵析横剖的比较研究方法,欣赏、评判、挑剔。废名对吴小如说:“你能把我写的书都读了,这很不容易;可惜有的地方你没有读懂。”此后,便“勖勉有加,允许其问业”,视吴小如为知音门生。
之所以这些名师对吴小如一见如故,都是因为吴小如在受业以前已遍读他们的著作,因此初见面便能“声入心通,彼此引起思想共鸣”。
1951年,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先生和国文系主任高名凯先生把吴小如从天津调到燕京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吴小如留在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专治中国古典文学,由游国恩主持,吴小如担任大部分注释和定稿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数十年来一直为国内大学中文系指定教材或参考书。
他一生钟爱讲坛。“尽管下了课疲乏得抬不起腿,吃不下饭,但只要走上讲坛,面对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把自己一得之愚贡献给他们,感活力顿增,浑不觉老之已至。”吴小如说,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杨宝森,都是在停止呼吸前不久才离开舞台的。他一生爱看戏,为这些艺术大师十分倾倒。从本心来说,只要自己干得动,决不轻易离开讲坛。
对于学生,吴小如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时候没有把握,也会老老实实告诉提问者:“待我查查书再答复。”为了一个极细小的问题,他可以专门骑车上图书馆泡上半天,一旦有了结果,又会兴冲冲跑到提问者的宿舍详细作答。有一次一位女同学提了一个问题,吴先生在《后汉书》里找到了答案,刚吃过午饭就跑到学生宿舍里去找那位学生。由于正值午休,他只好把材料写下来贴在那位女生的房门上,才心安理得地回家休息。
4 看戏、学戏、演戏、评戏,吴先生四者兼备。他的离去,彻底结束了“梨园朱(家溍)、刘(曾复)、吴(小如)三足鼎立的时代”。
吴小如十五六岁起陆续跟着天津的王端璞、韩慎先、王庾生,北京的张伯驹、贯大元、刘曾复等学戏。“文革”前,几乎每周必看京戏,玩票学过四五十出戏,亦曾登台演出,戏码有《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捉放公堂》《上天台》。吴先生扮杨波、扮陈宫、扮刘秀,观众席上有张伯驹、华粹深、周铨庵等先生及父亲吴玉如。2008年初,上海东方电视台开设《绝版赏析》和《梨园往事》栏目,曾邀请吴先生赴沪开讲。他收藏了上千张唱片精品,是国内极少数私人京剧唱片收藏家之一,先后出版了《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著作,成为研究京剧历史发展、理论、表演的专家。京剧评论界有一种普遍的情况,即“傅其翼者两其足”,懂戏的不大能写,能写的又不大懂戏,求其二难相并者并不多见,而吴小如却能兼得。
吴小如擅长书法,遍临名帖,已出版《吴小如手录宋词》《吴小如书法选》等,更多人称他为书法家。有人劝他写回忆录,吴小如不写。因为写回忆录等于给自己树碑立传。他认同邓广铭先生生前的一句话:活着时绝不给自己树碑立传。
父亲在教吴小如学习书法时,就声明了两大前提,即“要学写字应先学做人”;“写字必先读书”。人,“宁可不会写字,也不要做一个俗不可耐的写字匠!”吴小如一生都奉此为准则。“书法最关键的是,功夫在书外。意思就是说,有两条,一是多念书;一是做人要好。这是最基本的。我父亲有一条,做学问首先是做人,人品要好。这是中国传统的美德。到书法本身,只有一条,就是路子正,别学邪门歪道。古人讲横平竖直,写字,字得规范,写出来的字得规矩。”吴小如认为,临帖,最好不临古里古怪的帖,也别临颜柳的帖,劲都在外头,搞得不好容易出毛病。最好还是先练“二王”的字,王羲之、王献之。他说过一句话:“学书必自二王始,譬犹筑屋奠基址。”
“现在人人都是书法家,我不承认自己是书法家。在书法史上起一定作用的人,才可以叫书法家。我不是书法家,我是教书匠。”吴小如说,他练习书法的目的是自娱,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重新临池以来,书法便是他的乐趣和享受。
2014年3月,吴小如先生获得年度“子曰”诗人奖,并出版《莎斋诗剩》。评委会的评价是:他的诗词作品,历尽沧桑而愈见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见旷达,深刻地表现了饱经风雨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当代文人刚正不阿的风骨和节操。
吴小如对是否获奖并不介意,使他略感欣慰的,是自己曾经被父亲认为“不是写诗的材料”,不但父亲后来认可他的诗作,也得到了社会上广泛的认可。
1944年左右,吴小如曾将自己的诗作交给父亲吴玉如先生请教。父亲见吴小如写的古诗,一首中就用了三个韵脚,便说,这不是诗,连顺口溜都够不上。年轻气盛的吴小如不服气,当时就下决心:我非做好不可!
吴玉如先生晚年的时候,再看吴小如作的诗,问他:“你看你的诗像谁?”吴小如说:“谁也不像。”父亲说:“不对,你的诗像我。”由此可见,吴小如先生受父亲的影响很大,而并不自觉。“我作诗也好,写字也好,父亲认为我都不够材料,我努力写字,努力作诗,父亲什么也不说。但是后来有人找父亲写字,父亲应付不过来,就把我找他批改的字送人,说:‘这是我儿子写的字,你们拿去看吧!’”吴小如说,自己临帖从不临父亲的字。因为父亲的字功夫太深,临不好。可是父亲最后认为吴小如的字,最像他。
从“不够材料”,到得到父亲的认可,吴小如是下了功夫的。在他的印象中, “有兴趣就爱钻研,什么事都有成功的那一天。”这是吴小如的经验。
5 吴小如先生晚年文章,其中一个主题是对目前文史素质明显滑坡的担忧,对不良文风、学风的抨击,表现出一位文化守望者对我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关切。
吴小如先生被称为“学术警察”,是有原因的。他对学界不良现象毫不留情:校点古籍书谬误百出,某些编辑师心自用地乱改文稿,知名学者缺乏常识信口胡说,学界抄袭成风……更关键的是,他的批评方式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沈玉成就曾说吴先生批评不留情面:“连我这老学生都受不了,所以吴先生到处受挤兑碰钉子,一生坎坷。”
吴小如几十年的处境的确如此。他曾在文章中评价自己:“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在一份给北大百年校庆的题词中,他又重申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座右铭。他说:“我这人,一向就是主张表里如一,而且我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对名利看得很淡。名利对我来说根本是身外之物。”
2011年,吴先生90岁生日,他再三要求不搞庆典、不送花篮。学生们出了一本《学者吴小如》,他感到很高兴:“别人都是死了后出一本纪念文集,我活着时看看这些文章,看看大家对我评价怎么样,免得我死后看不见了,等于是追悼会的悼词我提前听见了。”但是,他更清醒,“实际上,收进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实际内容。作者里有些是我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学生,好些我都不认识。看了以后,我想:这评价准确吗?好话说得太多了。”
对于别人的好话或称谓,他都不在乎。谈及“学术警察”这一说法时,他说:“要我说,现在不是学术警察太多,而是太少。我就觉得,电视、电台、报纸都是反映文化的窗口,人家看你国家的文化好坏都看这些个窗口,结果这窗口漏洞百出,好些是乱七八糟。我看不过去就写文章,别人认为我是多管闲事。”
“言寡尤,行寡悔”,是说做人说话要问心无愧,做出来的事情不至于做完后悔。但是吴先生也知道,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说错话不做错事。所以,他的主张是,不管别人满意不满意,首先自己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不是说,说的话一点儿没错,不做别人不满意的事情,那就变成滑头了。”
吴小如的一生,坦荡磊落,他说过的一次假话,是对他的父亲。吴玉如先生壮年时,双臂有力,可将幼时的同宝(小如)、同宾(少如)兄弟抱在手中同时抛向空中后再稳稳接住,小兄弟俩对此不以为惧,反而特别高兴,因而吴小如与其父掰手腕一辈子没有赢过。吴玉老临终时,年过花甲的吴小如为了博老人一笑,再次提出掰腕子,其时老先生手腕早已无力,吴小如装作再次输给老先生,意思是:您还是那么有劲。吴小如后来说:那是我平生说过的一次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