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1937经济)
追怀叶师公超
1933年,我考入清华。第一年的必修课,有大一国文、英文,教授由两系分派。国文是朱自清先生,英文是叶公超先生。两位都是名教授,我颇以能入门墙为幸。
那一年英文课用的是各位教授合选的文章。一本大书页数可观而且有难(例如爱默生的名篇《自助》) 有易(例如赛珍珠的《大地》,选出一部分)。平时对同班(九级)每星期要读很多页,颇以为苦。于是大家决议上书英文系,请求减少。同班推我起草,写在黑板上共同商定。记得起句是“生等虽膺成均之选,实多樗散之材,范我驰驱,犹虞殒越,追风逐日,势所难能”。
全文呈上,果蒙略减。听说吴宓先生对这篇呈文颇为称许。公超师的反应,不得而知,但后来每次数周小考要用英文报告(或评论),有一次说,如有人觉得太难,这次可以用中文写(只此一次),同班想还有记得的。叶师对大一英文特重理解,此外坚持我们用英文注解的字典,看有人在桌上摆着不大的一本英汉字典,说这种小字典,要扔到窗外去。
叶师那时好像家在北院,我曾晋谒不止一次,大抵在夜间。叶师喜欢穿紫色丝绸的睡衣,颇为鲜艳。谈话山南海北,随兴所至。有时谈到生活态度,先生说:“不能只读书,有时扫扫地,也是好的。”后来我猜想,可能是先生在美国受教育的时间较长,受了西人虽富贵而有些事也必躬亲的影响。
我知道叶师长于书画,尤其擅画兰竹,就说想求一张。叶师说:“听说你画山水,先画一张来送给我,以后再说。”我倒是从十岁左右就从一位表舅学画。叶师既肯赏脸要我的山水,只可恭画一个小中堂,略仿王原祁浅绛。叶师点点头赏收了,回赐的兰竹,始终未能得到。
叶师与《新月》月刊的关系,常常有人提到。的确是从《新月》创刊,先生就有一篇宏论《写实小说的命运》,至今仍应细读。叶师在一卷七号上还有《牛津字典的贡献》一文,详述这部大字典,经过七十年多少人的工作方始完成,这部字典刚出完全,叶师就介绍,可见先生对教学特别注意。
《新月》停刊之后,叶师在清华园主编《学文》月刊,性质与《新月》相似。第二期上居然登了我一篇小品《断思——躺在床上》,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好,可纪念的是曾经叶师逐句推敲改定。
我自1941年来美,1946年2月完成博士学业。之后,哈佛请我做五年任期的助教授。1959年,叶师已由台湾派驻美国,5月15日为纪念五四运动,由哈佛燕京学社同东亚研究中心联名邀请叶师来讲“五四前后的中国文学”,会上挤满了人,由哈燕社代社长白思达与东亚研究中心的老板费正清分别致词介绍。叶师坐下来讲,手无片纸而话如行云流水,由清末讲到左翼作家联盟,讲故事甚多,极有风趣。讲完略有讨论。大家都很欣赏,连以《五四运动》一书起家的周策纵兄都表示钦佩。
我又在这年九月初,寄了我十篇文章(都是在《哈佛亚洲学报》出版的,后都收入我的《中国制度史论集》) 请教。先生大为赞赏,复我一信,信中说:“惠寄尊作单印本十种,至感。近日细读兴衰刍论、作息考、侈靡考诸篇,至佩。吾兄治学之谨严,堪称不容后人再道。”从老师信里得到这样的鼓励,是多么幸福啊,“不容后人再道”,自然是过奖,后生小子安敢望此。
最后一次与叶师见面,是1968年我到台湾参加“中央研究院”院士会,在师友赐宴的席上会见,先生告诉我“你是主客,应该在两席上轮流坐坐,跟大家谈谈,表示谢意”,这是先生对我最后的教诲,在国外流浪多年,筵席时有失礼之处,先生肯直言指教,今日思之泪下。
忆钱稻孙先生
钱稻孙先生在日本语文方面,是第一流的名教授,抗战前在清华服务多年。我是钱稻孙日文班的学生,后来又以种种因缘,特别受过他的知遇,感激甚深。
钱稻孙生于光绪十三年(1887),浙江吴兴人,父亲钱恂在前清时曾任驻日本公使馆参赞、中华日本留学生监督等。钱稻孙少年时在庆应普通部、东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毕业,以后跟着父亲到意大利,在罗马大学毕业。回国以后,历任教育部主事、清华外国语言学系与历史系教授,并曾兼任图书馆长。大约从1921年,就在家里(东厢房)设立“泉寿东文藏书”,搜集日本书籍,供人阅读。大略以文史方面为主,内容之丰富,就个人图书收藏而言,在当时可能是国内最大的。
钱稻孙教书循循善诱,而又非常之认真。对于文法的讲解,不厌其烦。不大注意会话,对读音却很重视。常说,有很多留日学生回国之后,拿起一本普通的日本书报来,还不能用日本音朗读,很多汉字只含混着用中国现代音读,是很可耻的。第二年日文选读的资料,文学方面的不少,如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曾读过一部分。练习从中文译成日文,则有时太难。
我第一次到受璧胡同钱府,大约是在大二或大三的时候,好像是去借书,也许是为了商谈标点《国学文库》的事。那时北平有一家旧书铺文殿阁,重新排印若干种关于边防与非汉族的史籍杂著,名之曰《国学文库》。起初没有标点,后来钱稻孙介绍我在课余之暇给他们句读过十一二种,报酬是送了我一套《文库》,约有三四十册。
贾德纳是我最好的西友,也是我能来美国的大恩人。贾德纳是哈佛大学远东语文系助教授,照例有一年休假进修,全家在北平住南池子,请一位中国青年学人帮他看中文书、日文书,钱先生就推荐了我。
我与贾德纳一见投缘。除了帮他看学报,如《支那学》、《东方学报》,用英文做提要之外,还帮他选择各书铺送来的替哈佛买的同他自己要买的书。我虽帮他中日文,在其他方面,实在是他的学徒。1939年贾德纳回国,1940年8月,贾德纳忽然来了一个电报,说他自己肯出钱邀我去美国一年,半时帮他工作,半时在哈佛研究院选课。这真是喜从天降。虽然办出国手续等等,有意外的繁难,费了好几个月,我毕竟在1941年2月初赶到哈佛上课。贾德纳供给我全部学费生活费一年有余。1942年夏季,我得到历史系的硕士学位,又得到哈佛燕京学社的奖学金,以后就读博士学位了,如今回想,叫我如何不感激钱稻孙同贾德纳呢!
钱稻孙对《万叶集》的研究有数十年的功力,连日本专家都相当佩服。译稿全部用文言,或四言,或五言、七言、杂言。我有时在钱府看他自己细改译稿,真是字斟句酌,而且写字一丝不苟实在敬佩。译稿我在那时读过若干首,但未抄录。直到1956年,钱稻孙的《汉译万叶集选》才在日本出版,那一年钱稻孙七十岁。至于钱稻孙早期关于史学考古学的译著,如羽田亨的《西域文明史概论》、原田淑人的《从考古学上观察中日文化之关系》,乃至池田宏梅、原末治合著两大册《通沟》的中文附录,对学人大有帮助,各大图书馆多有收藏,无须再介绍了。
赵元任与国语教学
赵先生是中国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又是著名的作曲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赵先生的学问,决不止此,至少还有数理、哲学、文学,乃至“符号学”、“信息学”与“信息论”。赵先生关于语言教学最早出版的两部书,是《国语留声片课本》(1922年商务印书馆)同《新国语留声片课本》(乙种,国语罗马字本,1935年商务印书馆)。这两本书都是划时代的权威著作。用留声片教国语,更是得风气之先。胡适之先生为之作序道:
我敢说,如果我们要用留声机片来教国音,全中国没有一个人比赵元任先生更配做这件事的了。他有几种特别天才:第一,他是天生的一个方言学者。他除了英法德三国语言之外,还懂得许多中国方言,前年他回到中国,跟着罗素先生旅行,他在路上就学会了几种方言。……第二,他又是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他的创作的能力,我们不配谈,我们只知道他有两只特别精细的耳朵,能够辨别极微细的、普通人多不注意的种种发音上的区别。第三,他又是一个科学的言语学者。……依着他的天才的引诱,用他的余力去研究发音学的学理,他在这里面的成就也是很高深的。
胡先生与赵先生都是最早的清华公费生,在康乃尔大学同学。两位先生都是绝顶聪明,难分高下。不过在学业方面,赵先生天才的表现,似乎更早更突出些。记得抗战时胡适之先生同几位朋友闲谈,我也敬陪末座。有一位朋友忽然问胡先生说:“在先生这一辈的人中,先生恐怕是最聪明天才最高的了吧?”胡先生很快就回答说:“不然!赵元任先生就比我聪明!”
赵先生耳音之好,确是得天独厚,据说照统计资料,要几万人中才能有这样一对好耳朵。赵先生有一年在杭州游西湖,看见湖上有个木鱼店,进去想买几个小木鱼,他在这个木鱼上敲一敲,那个木鱼上打一打,不多几分钟,就选出了十几个小木鱼,凑成一套音阶谐和可以演奏的乐器。卖木鱼的人听得睁大了眼睛,可是做了一笔好生意。
1948年赵先生在哈佛编的《国语入门》一共二十四课,这部《国语入门》有一个特色,就是在前八课把重要的句法结构都介绍了,不过教的人如果知识不够,再不照着每课后边的注解同练习,仔仔细细地跟学生一块儿研究练习,可能会觉得难一点儿。有一个评者说“这是一本天才教授给天才学生写的教科书”,话也有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在美国有好几处大学都用这本书作教本,用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四五千,认真学习的,无不得益。
《国语入门》之前,还有一本《粤语入门》,1947年出版。最早是1942年赵先生在哈佛暑期学校教粤语时编著的。《国语入门》很多课都是由此翻过来的,因为都是中国话,不知道的人绝对看不出来。《国语入门》引论里讲的文法,比《粤语入门》同《国语字典》详细得多了。这是赵先生应李方桂先生之请特别撰写的,实在是功德无量。
赵先生后来又完成了一本大书,中文书名叫《中国话的文法》。这是一本口语文法大全,方法谨严,材料丰富,议论明通。依我看,这本权威著作标准著作,至少要管五十年。等到下一世纪,语言学再有进步,文法再有变化,也许会再出一位赵先生来另写一本文法,不过,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恐怕还得用这本书作参考。
赵先生1962年退休后,除了写这本文法大全外,还写了一本英文的讲语言学的书,不定期地编两种中级高级的国语教科书,真是老当益壮。
(摘自《哈佛遗墨》杨联陞著 蒋力编 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