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吴征镒院士与王元化的友情

作者:陆晓光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2014年06月25日

1980年,吴征镒(左一)与王元化夫妇在上海王元化寓所(吕春朝提供)

吴征镒经王元化介绍而受赠的赵朴初墨迹

    我有幸受到著名植物学家吴征镒院士的教导,是因了业师王元化先生的缘分。1989年夏,我蒙元化师引荐,作为教育部“中外联合培养博士”项目的华东师范大学学员赴日留学,在日本汉学家冈村繁教授任文学部长的久留米大学比较文化研究所以客座讲师身份研习。其间元化师常来信督导。大约翌年暑期,元化师嘱我协助查阅日本文献中关于“扶桑”的解说。我随即于所在大学图书馆通过查阅日本辞书等完成了任务。记得元化师回信中说:“日本辞书扶桑条较我国详细,持论亦较妥切。这真令人感慨。”(大意)此后我又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东亚研究所做了一年多的访问学者,1992年7月回国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后继续在中文系任教。之后我在元化师题签授我的《清园论学集》中读到发表于1990年的《扶桑考辨》文,其中言及:“最近,晓光曾代我查访日本有关扶桑资料,他寄来一些辞书条文,其中最为详尽的是《日本历史大辞典》。现摘录这部词典‘扶桑国’条释文如下:(略)”。紧接其上的则是另一段关于吴征镒先生的引用:

    ……我曾向友人植物分类学家吴征镒教授请教,他回信说:“《梁书·扶桑传》所载,扶桑‘叶似桐’等语,殊不类今之木棉(攀枝花、英雄树、红棉,原产东南亚,Bombox caiba,原产中东南美),二者均属木棉科。因未闻兹二者如传文所说‘初生如笋’,可供人‘食之’。二者种子上绒毛可供填充,作絮作枕,但非如传文所谓‘续其皮为布’。传文所指当然也不是今中南美所产木本‘棉花 ’(海岛棉与陆地棉)。棉属各种也不是如传文所说‘续其皮’的。可以断言,日本及附近岛屿决无类似‘扶桑’的植物。”

    这是我的初知“植物分类学家吴征镒教授”。中国古代一直把扶桑当作神话中的树名,《说文》:“扶桑神木,日所出。”既然是“树名”,就现代科学研究而言当有植物学证据,而后者非参照植物学家的论断莫当。因此我认为元化先生《扶桑考辨》中最有力依据当属上引这段出自植物学家的论断。这段引证令我印象深刻的原因还在于,以前很少在文史哲考辨类文章中读到引用自然科学专家的论断,并且元化先生还是直接向“友人植物分类学家”请教(后来我了解到吴征镒教授是中科院资深院士)。作为人文学者而在自然科学领域中也有可以直接请教的友人,这于我也是前所鲜闻。元化先生该《扶桑考辨》还收录于《思辨随笔》、《清园文稿类编》(《考释篇》)、《思辨录》等历年出版物中,并且这些书多有题签授我。因此我是多次奉读该文,上段引文中的“植物分类学家吴征镒教授”也于我印象益深。

   2008年5月9日王元化先生去世。之后在华东师范大学筹划成立王元化学馆和王元化研究中心的过程中,我受命担任主事。其时做的第一件事是编集纪念文集《清园先生王元化》(该书翌年5月9日王元化研究中心成立挂牌前出版成书)。在编集过程中我油然想到是否也可写信报告吴征镒院士,抱着斗胆一试的心情,我致信中国科学院云南昆明植物研究所。令我惊喜的是,很快收到吴老助手吕春朝先生的肯定回示。吕春朝先生比我年长,在与他通讯过程中得知:吴老研究植物学历时70余年,曾任《中国植物志》(中、英文版)主编和《中华大典·生物学典》主编;1980年后相继受聘为美国植物学会终身外籍会员、瑞典植物地理学会名誉会员、前苏联植物学会通迅会员等;1999年获“考斯莫斯国际奖”(International COSMOS Prize 1999;该奖在国际植物学界相当于诺贝尔奖,吴老为该奖的中国首位获奖人);2008年1月又获中国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由此我才意识到,吴老不仅是中国植物学专家,而且也是享誉国际学界的中国自然科学家。不久我于征稿启事约定之日前收到吴老《深切缅怀老友王元化》专文,还得知该文是时年92岁的吴老坐在轮椅上口述,由多名助手协助笔录,断续撰写并反复修订而成。杰出的自然科学家吴征镒院士与著名人文学者王元化教授的“老友”关系令我若有所感。

    读该文又始知,吴老与元化先生最初相识时也是中共地下党:“回忆1947年在北平初与王元化交往,有数次在清华园的教职员宿舍区相谈,其实我心里明白元化早是中共党员了,我们之间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元化先生晚年也回忆:“抗战胜利后,我在国立北平铁道管理学院任教时,常常和在清华任教的吴征镒……等一起到郊外游玩。”(《九十年代日记》)元化先生曾不止一次说他是“汲取上海地下党文委精神乳汁成长”的。而在抗战时期西南联大读书成长的吴老当年也是中共地下党!这样的“老友”,更令我感到意味深长。

    吴老该文对元化先生的学术思想也有评议:

    他又是中国著名思想家,对中国近代思想史作过精深研究,多次发表有关反思的专文,追寻“五四”以来的各种极左思想的根源,并作深刻反思,对当代诸多重大思想问题发表独到见解,这是他一贯信守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原则的集中体现,为人钦佩。

    其中触及“各种极左思想的根源”问题,正是元化先生晚年最役心力之所在。吴老作为自然科学家而对王元化晚年学术思想的最重要方面中肯鉴识,可以想见这对“老友”在中国现当代思想史方面也有相当共鸣。其中又明确表达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钦佩,后者也正是元化先生晚年反思的精神依托之所在。这个精神依托源出上世纪初的清华园,而吴老与元化先生的相见相识始于抗战胜利后在清华大学的任教期(吴老读大学最初也是在清华园)。吴老特别述及:“元化的童年多在清华园渡过”,“无怪乎他集编《清园文稿类编》,标以‘清园’,是与清华园有着深切渊源之故。”可见吴老对元化先生与清华园的渊源关系也是颇有所识。我当时有幸将吴老该文置于《清园先生王元化》全书首篇,今天回瞻起来可以说,《深切缅怀老友王元化》不仅提供了某种学术借鉴的高度,更包括“有学术的思想”的引导。

    2009年5月9日,王元化研究中心成立并举行揭牌仪式,吴老派遣了吕春朝先生从昆明远道来赴会。记得那天上午我与吕老师见面时,他已经参观了初步建成的王元化学馆内“清园生涯”、“清园学术”等展厅。展厅中有一幅“抗日青年与国文老师”主题展板,其组图之一是吴老伏案研读植物类样本的照片(来源新华网),左侧为赵朴初手书赠吴老的墨字图片(吴老提供的电子版)。这个组图的立意也是受到吴老回忆1980年“与元化相隔三十三年的重晤”一段文字的启发,其时为吴老首次出访日本归来途经上海,也是元化先生蒙冤终获平反的翌年:

    此次沪上逗留期间,应元化之邀到寓所相聚,还得享用他的夫人张可主理的精细午餐,茶语饭后时,见客房壁上悬有赵朴初的圆形条幅,我早有寻求赵朴老墨宝的心愿,即请元化代向赵朴老索书,他真的为我求到赵朴老的手书,为我了却心中大愿,1987年7月赵朴老亲书访曲江狮子岩马坝人故址的三首诗惠赠于我:“洞里观湖更看山,置身十二万年前。漫夸子寿文章好,马坝人群是祖先(张九龄,曲江人,字子寿)。石器旧新相去远,古来进化路漫漫。那知电子新时代,换斗移星刹那间。温故知新知未来,勤劳改造勉吾侪,残枝片石须珍重,无尽星河自此开。”此珍贵条幅成为我收藏的佳品。元化在蒙冤时期,潜心书海,与夫人张可一起翻译莎士比亚评论达50万字,后汇编成《莎士比亚研究》出版。在长期困厄境遇之中,元化身心多受折磨,留下不少毛病,在家中时由按摩师作按摩,以减少身体不适,恢复体力,但元化学术研究的精力不减,仍如过去一样,让我心悦诚服。

    自然科学家的吴老与人文学者的元化先生如此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令我感动之余油然想到元化先生《思辨录》一段话:“爱因斯坦是本世纪最为杰出的人物,他比一些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更多地体现了本世纪的人文精神。”杰出科学家吴老的人文襟怀,应该有助于理解元化先生格外心仪的“本世纪的人文精神”。

    令我尤感亲切的是《深切缅怀老友王元化》的卒章:

    华东师范大学陆晓光君主事该校“王元化研究中心”,来函告有元化诸弟子潜心研究元化精神,仅此忆文复之,敬表对元化、张可的思念和祭悼。

    我于吴老从未有幸拜见,相隔距离也远非后生之于前辈。因此这段直呼“诸弟子”的语气令我迄今感觉沉甸甸。转眼王元化研究中心揭牌成立已逾整五年。如果说我作为“主事”而始终未敢有怠懈,那么驱动力之一是来自吴老的殷切期望和鞭策。今年6月20日是吴征镒院士(1916—2013)周年祭,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函告编集出版《吴征镒纪念文集》事,谨述此受教缘份以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