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王瑶先生

作者:袁良骏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时间:2014年4月30日

 

    我不是王瑶先生的入室弟子,只是他教过的广义的学生之一。我与他的交往虽不少,但对他的了解不深。这里写下的只是我师从王瑶先生的点点滴滴。

  旁听先生的“鲁迅研究专题课”

  我是1956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头一年不分专业,语言课和文学课各占一半。这些课都是所谓“基础课”,是必须学好(至少必须考试及格)的。当时的系主任、著名的元曲专家和文艺批评家杨晦先生特别强调这一点。他不让学生搞创作,说那是“不务正业”;甚至说“想当作家的不要留在中文系”。比我高两级的刘绍棠本是通州区小有名气的青年小说家,便是在这一观点影响下到作家协会去的。我们循规蹈矩,按照课程要求念参考书。加之西洋小说、苏联小说的吸引,忙得不亦乐乎,哪有时间写作?哪又敢违规写作呢?

  听课,是有点“学问”的。有专注本年级所开课程的,也有到系内别的年级甚至外系旁听的。有一天我就挤到一间大教室旁听起来。讲课的老师个子不高,40多岁,叼着个大烟斗,讲着讲着自己便哈哈大笑起来。听讲者也跟着哄堂大笑。老师话音很难懂,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事后我才打听出,这位老师便是大名鼎鼎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作者王瑶先生,他讲的正是为中文系三、四年级开的“鲁迅研究专题课”,那天分析的是《野草》中的一篇。

  说来很奇怪,这堂一句也没听懂的旁听课,却在我脑子里扎了根,先生的大烟斗和谈笑风生的印象再也无法忘怀了。这或许为我后来走进鲁迅研究领域种下了一个“情意结”。

  先生表扬我组织编写《鲁迅杂文选讲》

  20世纪70年代初那个特殊的时代,为了工农兵学员学知识学文化的需要,我们成立了大写作教学组,专门教认字和写作。李庆荣同志和我便是这个大写作组的负责人。

  写作组成立后,18个教员每人负责3个学生,共50多个学生。但加上轮流上课(讲写作知识),教员还是行有余力,“吃不饱”。因为中文系虽有100多名工农兵学员,但除去学军、学工、学农、学商以及其他临时任务,经常需要写作组包干的并不多。于是,我想出了一个主意:集体编写教材。当时,我们接触较多的是鲁迅杂文,上课分析最多的也是鲁迅杂文。我和李庆荣一合计,便决定写一本《鲁迅杂文选讲》,作教材之用。办法是教员自选篇目,各选一篇,3个月内写出初稿,然后全组讨论、修改、定稿。为了树立样板,请乐黛云同志先分析一篇,作为参考。说实话,写作组的18名教员,并不都具备编写这本书的条件。因为除乐黛云、金申熊二位系统讲过鲁迅作品外,其他同志大都只讲过一两篇鲁迅作品,对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学知之甚少。但大家心比较齐,都跃跃欲试,于是很快便“土法上马”了。大约用了半年的时间,在教学之余,名为《鲁迅杂文选讲》(共18篇)的内部教材便印了出来,并在当时产生了轰动效应,颇为中文系增了光彩。魏建功先生亲自题写了封面,杨晦、吴组缃等先生也都表示嘉许。特别是王瑶先生,私下对一些同志说:“应该好好表扬表扬这个袁良骏。”当我听到先生的这个话时,顿时生出无限惶愧和感激,这本教材是大家的功劳,我不过是张罗张罗而已。但王先生的这番心意成了对我的有力鞭策。后来,这本《鲁迅杂文选讲》先后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出版,在北京出版社的征求意见会上,王先生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也当面给了我们很多鼓励。

    对待学术研究一丝不苟 

  大概从1974年开始,北大中文系接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注释鲁迅著作《坟》的任务,由我和孙玉石同志主持,吸收了两位工人同志和两位农民朋友参加,是所谓“三结合”注释组。两位工人同志均为高中毕业生,尚可完成一部分工作任务,两位农民朋友则实在十分困难。《坟》是鲁迅著作中文言成分较多的一部,注释难度很大。这样一种状况如何完成任务?我首先找到了王先生和川岛(章廷谦)先生,希望他们两位不避劳苦,参加注释组的工作。两位老先生一一答应,都准时到注释组上班。尤其是在唐山大地震之后,人心惶惶,天气又酷热难耐。但两位先生依然坚持上班,从无间断。

  进入80年代之后,我从先生那里学到了更多的东西,也得到了更多的启发和支持。1981年5月,川岛先生不幸病逝,我受孙斐君先生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之托,编选《川岛选集》。我找到了先生,请他为《川岛选集》写序。先生两天便写好交给了我。《序》表现了两位老先生深挚的情谊以及对散文家川岛的历史评价。作为编选者,我从中既受到了感情的陶冶,也开扩了眼界。

  鲁迅百年诞辰纪念期间,先生一边忙着参加全国的纪念大会和学术讨论会,一边还应北大校方之请为北大学生作了题为“鲁迅和青年”的学术报告。我有幸主持了这场学术报告会,再次聆听到他的精彩讲演,还客串“翻译”,以便使在场的听众能听懂先生的山西话。

  对外籍学者、外籍华人学者的热情友好,一点也没有影响王先生一贯坚持的学术原则。改革开放以后,美籍华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文版流入国内,颇为引起轰动。1983年夏,《文艺报》主编冯牧同志主持座谈会,邀请在京老中青学者30余人,专门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问题。会上,王先生带头旗帜鲜明地批评了夏著的一些错误和不当之处,而且尖锐地指出:研究中国文学,中国人最有发言权。对外国学者和海外华人学者的学术论著,我们一要欢迎,二要分析,千万不要盲目崇拜。

  怀念先生雪中送炭

  先生对他的研究生很严格,但对我这个“非嫡系部队”很宽容。1982年,我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了《鲁迅思想“完成”说质疑》一文,并不敢拿给先生看,但他老人家还是看到了。孙玉石兄转告我:“王先生对你的文章很赞赏,说是一气呵成,气势逼人,像江水泛滥。”我乍听颇为自得,但过后一想,不对了,这岂不也是很明显的批评吗?“江水泛滥”,自然泥沙俱下,先生显然是不满意于文章之粗糙,只不过怕我接受不了,故意寓贬于褒而已。

  有时,先生对我也坦率批评。一次,我写了一篇论鲁迅文艺思想的文章请他指正。他看后毫不客气地对我说,这篇文章没写好,没有深入下去,面面俱到,泛泛而谈。最好抓住某一点生发开去。这次批评对我后来的学术著述可以说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先生对我的生活也给予很多关心。20世纪七八十年代,工资很低,我上有父母,下有两个孩子,几乎每月入不敷出,生活十分困难。有一次,老父亲来住了一个月,我简直无力把他老人家送回家乡了。于是,我厚着脸皮找先生“告帮”。先生爽快得很,进屋便拿出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我,还说:“不够再来。”后来,我有了稿费,才还了这笔债。但这雪中送炭的温情是还不清的。

  先生对我的《鲁迅研究史》的关心与推荐最令我感动。那是先生病逝的前一年,江西的一位朋友给先生写信,说要编写《鲁迅研究十二家》,请先生推荐相关学者。先生向他引荐了我及我的《鲁迅研究史》。我那本书缺点很多,而且当时只出了上卷,先生那样器重,实在不胜惶恐!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当面向先生表示我的感谢和惶恐,他便撒手而去了。我只好将这种感念之情深藏心底,作为我继续前进的重要精神力量。

  转眼间,先生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宛然在我眼前,他的那些风趣幽默的妙语隽言也一直让我钦佩和回味。昊天不吊,奈何!安息吧,王先生!

(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