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遗札两通笺释

作者:刘经富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2014年01月01日

陈寅恪 1963年信

    最近在读书时发现没有收入三联书店版《陈寅恪集·书信集》的陈寅恪先生遗札两通,现把两函整理释读发表。

    致郑天挺函

    敬启者:

    去岁之夏,弟拙著《元白诗笺证》中《长恨歌》一篇,曾托由汪篯君整理。当时除稔知其熟于唐代史实外,又觉其思路周详,文理缜密,甚为叹赏。近以另篇《新乐府笺证》一稿急于付印,颇觉其整理工作殆舍汪君莫属,故仍请汪君任之。此稿共分五十余节,约占拙作《元白诗笺证》全书之半。不特篇幅甚长,排比不易,兼又每节前后救应尤费推敲。汪君自从事整理以后,殚尽心力,无问昼夜,辄与弟商讨斟酌,改订增补,用功既勤,裨益尤大。昨据汪君言,前接洽北大职业时,先生曾促其速行完成研究院①毕业论文。近月余之时间,已以全神贯注于弟之文稿,而此稿之杀青尚须时日,深虑先生以其论文未成,致有斥责且或影响及于其暑假晋级或续聘之前途。窃以为汪君自借住弟处以来,于今行将一载,弟深知其深宵攻读,终日孜孜,而察其史料之熟,创见之多,亦可推见其数年来未尝稍懈,诚足当所谓好学深思者。至其论文所以未能于近日完成之故,实由于全力整理弟之文稿,致行搁置。用敢特为证明其事,甚望先生有以谅之,并稍宽假其呈交论文之时间,俾其安心为感。以弟所知者,而论其为弟整理文稿所费之工力,实已不下于撰写论文一篇。而其作为研究院毕业论文之用者,其大旨则久曾与弟讨论,深以为可,或不致有负先生提擢奖拔之苦心也。

    耑此奉恳 

    敬颂

                                                                              著安

                                                            弟  陈寅恪    敬启

                                                                     五月十七日

    按:此函录自《郑天挺先生学行录》所载郑克晟《陈寅恪与郑天挺》一文,中华书局2009年版。写信时间为1948年5月17日,写信的事由、背景如下:

    陈寅恪的弟子汪篯(1916—1966),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成为陈寅恪众多弟子中的一员。1939年5月,北京大学恢复文科研究所,聘陈寅恪为导师。汪篯考入该所深造,随陈寅恪研治隋唐史。1946年底,双目失明的陈寅恪随学校复员回到北平,时在吉林长白师范学院任教的汪篯放弃工作回到老师身边。当时汪篯31岁,尚未成家,遂吃住在老师家中。半年后,汪篯在另一位老师、时任北大历史系主任郑天挺的斡旋下,被北大聘为历史系教员,但不用在北大上班,做陈寅恪的助手。当时陈寅恪还有一位学生王永兴,也是北大历史系教员,与汪篯做同一件事。由北大出人做清华大学教授的助手,这除了说明陈寅恪在学界的地位之高,也透露了当时北平学术界的风气淳厚。

    陈寅恪在函中对汪篯的勤奋努力、学术水平给予很高的评价,为汪篯未能按时完成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毕业论文缓颊说项。函中提及汪篯在他家吃住将近一年,可见师生关系非同一般。这封信的出现,证明1953年底中科院请汪篯南下广州(一说汪篯主动请缨)劝说陈寅恪北返,是有师生关系做基础的。问题出在1948年12月陈寅恪南下后,政治态度、思想观念出现了剧烈的波动,而汪篯留在北京,融入了时流,加入了组织,改变了史观,师生关系已今非昔比了。汪篯从陈寅恪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到淡出陈寅恪视野,是时代造成的,时代的动荡撕裂了他们感情的纽带。关于此事,陆键东的《陈寅恪最后20年》披露、分析甚详,但未使用这份材料。

    此外,郑克晟《陈寅恪与郑天挺》一文还提供了另一份反映陈、汪关系遽变的材料,即向达致郑天挺函。函云:

    毅生先生左右:

    上月科学院派汪篯去广州,邀请寅恪先生北上。不料汪君抵粤后语言不慎,以致寅恪先生大怒,血压增高。最近致书锡予、心恒、一良先生及弟,痛斥汪君,大发牢骚。其致弟及一良函末,并属将情形特告先生,而陈师母另函又谓不必将函转陈。锡予先生亦同此意,谓如此可以不致广为宣传云云。其实陈先生致汤、邵、周及弟共二函,俱已原件交科学院矣。用陈梗概,尚祈察鉴,幸甚!幸甚!敬颂

    道安                                    

弟   向达    谨上  

    (1953年)12月6日

    这两份反映陈、汪师生关系的材料,或可作为《陈寅恪的最后20年》相关内容的一个补充。

    致马世良函

    籋云世先生左右:

    昨奉手教,并宣纸一张,敬悉一切。寅本不工书,两眼失明,股骨断折。职是之故,来示所言不敢承命,尚希鉴原。昔年曾偕邓伯诚先生造访尊府,参观令伯大人所藏佛经,因获见尊大人。此事不觉匆匆已五十载矣。先生年来点勘古籍,必大有贡献矣。

    耑此奉复,宣纸璧还,乞察收为荷。敬请

    撰安

    寅恪    敬复

    六三年十月廿八日

    心安先生处请代致意

    按:此函录自赵胥编注的《朴庐藏珍——近现代文人学者墨迹选》,中华书局2013年3月版。函为陈夫人唐筼代笔。此函涉及五人:1、收信人马世良籋(niè)云;2、邓伯诚;3、马世良伯父;4、马世良父亲;5、心安先生。

    今考籋云乃马世良,字籋云,晚清绍英次子。绍英(1861—1925),字越千。满洲镶黄旗人,姓马佳氏,其后人辛亥革命后遂取马字为姓。世良乃绍英次子,其兄名世杰。绍英历任盛京礼部侍郎,盛京、成都、绥远城将军,左都御史兼都统,工部尚书等职。辛亥革命后,任溥仪宫中内务府大臣。有《绍英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影印出版。绍英有五兄弟,绍英最小,四位兄长中,同母仅四兄绍彝(字叙五),两兄弟往来甚密。陈寅恪信中提及的马世良伯父应该就是绍彝。

    邓伯诚即邓高镜,字伯诚,湖南宁远人。研究墨学,著有《墨经新释》(商务1933年)。其人也精研佛学,据梁漱溟回忆,1917年顷蔡元培曾聘请其在北大哲学系讲授《百论》(梁漱溟《忆往谈旧录》83页)。此人也曾参与过整理北平图书馆所藏敦煌残卷。1935年左右曾任教于沈阳东北大学,讲授佛学。著有《释摩诃衍论考》(《师大国学丛刊》1931年第1期)。

    最后一人“心安先生”为何人暂不详。考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一届学生中有方壮猷,号欣庵,亦作心安。曾赴法国随伯希和习东方学,解放后一直在武汉学术机构工作。如果收信人马世良在武汉,则此“心安先生”可能是方壮猷。如果马世良收信时不在武汉,则此“心安先生”另有其人。此函中提到的马世良校勘古籍事,亦暂不详。

    马世良似喜收藏名人墨迹,曾收藏俞平伯、启功书法作品,故亦向陈寅恪征求墨迹。

    此函最大的价值是保存了陈寅恪早年的一段人事关系和学术动向,考释如下:

    1、陈寅恪随邓伯诚拜访绍英、绍彝的时间,应为1915年,这一年陈寅恪正在北京做经界局长蔡锷的秘书和教育部欧文编审。陈寅恪此函写于1963年,函中云“忽忽已五十年矣”,乃成数。按《绍英日记》1915年2月1日记:“邓先生来谈佛学。”2月15日记:“晚邓伯成来谈修净土法。”,此后绍英日记中未再见提及邓氏。陈寅恪随邓伯诚拜访绍英和绍彝,可能即这两次中的一次。《绍英日记》未提及陈寅恪,或因陈寅恪当时年轻,名头不大,绍英未在意,忽略了。绍彝亦有日记,可惜存其后人手中尚未披露,里面或许有陈寅恪拜访之事的记录。

    2、1915年,陈寅恪26岁。此前已赴德国、瑞士、法国留学。他于1912年末至1914年秋就读于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期间,与著名的东方学学者伯希和有过交往。伯希和最让欧洲汉学界轰动的举动,是在1908年2月从敦煌千佛洞里取走了六千余卷极其珍贵的手抄卷子。法国政府特为他在法兰西学院设了一个中亚语言、历史、考古教授席位。1911年,他正式就职,讲授敦煌文献。陈寅恪与伯希和结识,有机会接触到敦煌文献,引发他进一步了解西洋东方学的欲望。但是,1914年8月在欧洲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断了他留学的正常进程,他于战前匆匆回国,结束了与伯希和的这段交游。四年后他再度赴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留学,钻研东方学知识,关注佛经。1925年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讲授与东方学、佛经翻译考订有关的课程。因此,1915年陈寅恪在北京与精通佛学的邓伯诚去拜访参观绍彝收藏的佛经(可能有敦煌卷子),是有学术上的渊源关系的。

    (印晓峰先生对此函整理、考证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