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伯伯叶笃正

作者:叶维丽  来源:东方早报  时间:2013年10月27日

    七伯伯叶笃正走了,享年九十七周岁。寿终正寝,功德圆满,按民间的说法,应该算是“喜丧”了。

    我还是悲从中来,止不住地流泪。

    三伯在时,一次三娘说,“你三爸爸……”我记住了这个叫法。现在我七爸爸走了。我在雁北农村插过队,很明白在乡土传统的眼中,我们的血缘关系有多近,虽然我们这个家族已经离开乡村一百多年,早已根植在沿海都市。

    我爸爸(方实 / 叶笃成)有七个兄弟和三个姐妹,现在只剩下身为“九弟”年届九十六的他自己和一位老妹妹了。

    爸爸的兄弟中不乏“名人”,以至有人对我说“你出身望族”,我回答说,我从来不这么感觉。

    闭上眼睛,我记住的都是逆境中的情景: 三伯、五伯、六伯,即爸爸的三哥、五哥、六哥。

    “文革”中的1972年,三伯叶笃义从秦城监狱放出。我听到消息,马上赶去看望。四年多不见,三伯皮包骨头,几成骷髅。我惊骇不已,任何问候都成多余。有谁见过刚刚从秦城放出来的人吗?我见过。缇缇姐姐给三伯准备的午饭,是烂烂的面条和一小碗鸡蛋炸酱,说是得慢慢地补,快了要出事。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二十年监禁流放后于1978年回到北京的五伯叶笃庄。我爸得知五伯抵京的消息后,当天顶着寒风骑车从城里赶去西郊看望。我从小记住的,是五伯的“不在”(absence)。1962年暑假,我和弟弟及五伯女儿叶娃去天津大伯家小住。那几天,瘦小的奶奶(五伯的生母)多次倚在我们房间门旁,可怜巴巴地望着叶娃,欲言又止。十来岁的我已经明白,奶奶是想打听五伯的音讯下落。1966年盛夏,奶奶因挨斗受惊吓而死,最终没能见上儿子一面。

    1968年初,我和七伯的女儿小明去沈阳六伯叶方(叶笃廉)家。晚上六伯不知从何处归来,满身风尘,宽大的旧棉袄上系着一根粗麻绳,全无昔日的儒雅。见两个侄女来了,匆匆出去买了一点熟肉回来。从此,腰系粗麻绳的六伯形象定格在我的脑子里。

    我没有关于七伯的类似记忆。只知道“文革”中七伯七娘均下放干校,无法出席长子维江的婚礼,而由我爸代表男方家庭;又知道1972年后,一些旅美科学家陆续来访,受周总理接见,七伯曾出席作陪。当时我心想,七伯“没有问题了”。

    这几年才从七伯口中得知,他“文革”中被整得七荤八素,有段时间被关在研究所里,不许回家。他反反复复地对我说,幸亏不让回家,失掉了自由,他才没有自杀的机会,关他是救了他一命。年迈的七伯喜欢重复,同样的话跟我说过多次。去年夏季的一天,我们爷俩儿坐在他楼下的小院里,看到七伯如此羸弱——已经走不动路,只能坐着晒晒太阳——我心头伤感。想让老人高兴起来,我正要开口说,你这一辈子真够辉煌,一个科学家能得的奖你都得了,你很值啊。还没等我往那边说,七伯就又开始说起“文革”中幸亏因为被关,没有自杀……我听着,终于明白,这才是挥之不去的记忆啊。

    弥留时分,五伯给来做最后道别的七弟和九弟,歪歪斜斜地写下五个字:“人生有何罪”,当天下午即撒手人寰。我看到原文。

    三伯去世前不久,维祯姐姐向他提起,章诒和写了本书,其中大量涉及“章罗联盟”。三伯的厄运即从他被打成“章罗联盟”重要成员的1957年始。听着对章书的叙述,已经中风失语的三伯突然浑身颤抖。维祯慌忙地紧紧抱住他,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一个人活到最后,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才是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

    是的,比起其他兄弟,七伯最有成就。引得三伯在七伯八十岁生日聚会时,因病不能出席,在捎去的录音中说,小时他们的父亲希望儿子们穿“白大褂”,取代外国人,走科学技术之路。从小聪慧、文理俱佳的三伯,却误入政途。在功成名就的七弟八十岁生日时,八十多岁的三哥说了句很重的话:我是不孝之子啊!

    有次我和五伯闲谈,他说起,如按当年的学习成绩,兄弟中有望“当院士”的,绝不止“老七”一人。他掰着指头数,老三、老六,还有他自己都成绩优秀,如果沿着学术之路走下去……遗憾啊!

    一次应七伯要求,我陪他和七娘去看同辈人李锐。一进门,李锐指着七伯的脚说,你是天足,我们都是缠过足的。经过多年访谈,我很熟悉一二九 / 三八式这代人,马上明白了李锐的意思。

    我熟识的这代人中几位成员都明确说过他们羡慕钦佩我爸的兄弟、同代人叶笃正、叶笃庄(五伯翻译达尔文,致死笔耕不辍)。老报人、原人民出版社社长曾彦修叔叔给五伯写过一首诗,以“铁骨铮铮叶笃庄,狱中磨笔译华章”起首,李锐墨书;而他们自己,用一位叔叔的话说,则是“卖狗皮膏药”的。

    我想说的是,七伯,你不但令哥哥们对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令弟弟为你自豪(每次你得奖,我都会从越洋电话中听到我爸兴奋不已的报喜;只是当你在人民大会堂领国家大奖时,却听不到最为你高兴、兄弟中唯一在世但已中风失语的九弟亲口祝贺了),也令你同辈的“老革命”们羡慕钦佩。在你同时代的中国人中,你真是个“出彩儿”的。

    我想人们也会这样来纪念你,将你历年获得的各种奖项证书——中国的、外国的——一一展示:一个国家级 、世界级科学家。

    但你也是一个曾经受到过深深侮辱和伤害的人,和其他许多二十世纪中国善良、爱国的知识分子同命运,这里面,有你的几个兄弟。

    你晚年多次跟我说:你应该去采访老科学家们,“听听他们说真心话”。

    其实,七伯,我也就是能听你说真心话。我想,我是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