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弟子程曦

作者:宗亮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2013年10月09日

    台北“中研院”史语所的网站上,将历年在该所工作过的职员的名录都予以登录,哪怕只是在所中工作过很短时间的人也不曾遗漏。翻阅自1928年以来的人员名单,我发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顾颉刚、徐中舒、周一良、向达、胡厚宣……陈寅恪曾经的助手程曦也在其中。

    由于在1951年“擅自”离开岭南大学、抛下恩师陈寅恪到香港任教,程曦一直被不少人诟病,吴宓曾在日记中直斥程曦的行为是“叛离”。程曦“出走”事件的是非曲直我们暂且不论,如果回到最初的场景中去,我们可以发现陈寅恪对这位弟子确实十分爱惜,正是在他的大力推荐下,程曦才得以在中研院史语所谋得一份职位。

    程曦(1919-1997)是河北文安人,在成都燕京大学读书时,程曦曾与吴宓、陈寅恪等有较多接触。由于程曦曾对吴宓的生活起居有较好的照顾,吴宓还专门赠给他一首诗:“燕京得一士,忠敬见程曦。好古通文史,亲贤乐勇为。明师天所授,博学圣之基,伉俪同勤苦,客中祝福颐。”陈寅恪当时不幸失明,程曦对他也服侍周到,陈寅恪无法阅读,程曦就专门为他朗诵稿件,再由陈给出意见,进行修改。程曦的细心给了陈寅恪很深的印象。

    虽然经济条件并不好,但程曦刻苦用功,在文史研究领域取得不小的成绩。从日后出版的《灵潮轩杂剧三种》、《木扉藏画考评》、《画中人物意趣》、《灵潮轩诗集》、《程氏新禅语》等一系列著作来看,程曦对戏曲、绘画、诗文、佛学等都有所涉猎。还是在1947年的时候,程曦就写出了一部杂剧《燕园梦》,在燕京校园内轰动一时,陆志韦、邓之诚等都给予了较高评价。

    1947年底,程曦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论文《恽南田研究》,得到导师陈寅恪给的91分的高分,陈寅恪评价道:“此论文之主旨,在阐明南田艺术之精妙。由于其人品之高逸,故稽考其生平事迹及亲族之交游,颇为详备,间有详论,亦当审慎,可供研究清初文艺史者之参考。自蒋氏后,考南田事迹者,此论文可称佳作也。”陈寅恪一般不轻易许人,对一份学士毕业论文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可见陈寅恪确实十分欣赏程曦的才华。

    抗战胜利复员后,陈寅恪教学工作多有不便,为此他曾专门写信给北大历史系主任郑天挺请求支援,郑天挺派了王永兴、汪篯来协助工作,清华也派了陈庆华来做助手。有了这几个助手的帮助,陈寅恪虽然是一名“盲人教授”,但教学事务大体上能够正常进行下去。只是,有了这几人帮助,陈寅恪仍觉得不够,他希望还能有一名专门的助手。

    为此,陈寅恪专门找了中研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早前,陈寅恪曾向傅斯年提及此事,傅斯年在1947年5月4日给陈寅恪的复信中写道:“前兄云找一助理或书记,为兄查书。兹在北平方面留一名额,兄可找人相助。”傅斯年所说的在北平留一名额,是指史语所在北平设立“图书史料整理处”,专门用来接收整理“东方文化事业总会及人文研究所图书”。这个整理机构新近成立,正需要不少人手,而从中拨出一名额提供给陈寅恪做助手,体现了傅斯年对陈寅恪的照顾。傅斯年如此答复,也正合了陈寅恪的心意,他当即复信表示“俟觅得适当者,即开具履历”。

    话虽如此说,但想要觅得合适的人选并不容易。一来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陈寅恪的弟子并不能常常随侍左右,而能入陈寅恪法眼的人又有限;二来傅斯年提出的任职要求不低———“照院例,需专任,不能兼作研究生,其人资历高者,可为助理研究员,即同于讲师,初毕业者为助教,若作助理研究员须提出相当论文”。这确实不是轻易能够满足的条件。如此,通过史语所的名义找助手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到了1947年底,程曦此时面临着毕业找工作的情况,他与妻子王菁棣在生活上有比较大的压力,于是要求助于陈寅恪、吴宓等师长。而陈寅恪见识了程曦出色的论文,又联系到往日学术及生活事务上的照顾,认为他正是一名佐理自己研究的合适人选,于是决定动用史语所的这一名额。这时,陈寅恪一面指导程曦将论文最终定稿,一面给史语所的陈槃、李济、夏鼐写信,询问是否还可以用兼任研究员的名义聘请助理。并称如果可以的话,本年度燕京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程曦“堪称适当”,希望他们三人能在史语所的所务会议中提出通过。本来,陈寅恪最初给傅斯年说此事的时候,傅斯年答应的是“若助教(大学毕业)或书记,兄写一信来可也”,且在给余逊的信中已定下“暑假后添职员事,北平名额为十人,……陈先生借一人”,即已经同意了陈寅恪借人的事情。但1947年下半年,傅斯年因病赴美疗养,所中事务由夏鼐代理。夏鼐等人可能是不清楚事情原委,就通过那廉君在当年12月31日转达消息给陈寅恪,称请助理的事情“目下添人殊有困难”,要等傅斯年从美国回信后,再做具体决定。

    为程曦谋职的事情看来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加上过春节以及程曦论文的最终上缴等事情牵掣,程曦的职位迟迟不能确定。这种情况下,作为导师的陈寅恪又毅然挺身而出,他找到了周一良,希望他能够向史语所方面转达相关情况。于是,周一良在1948年3月8日,给夏鼐、芮逸夫写了信,询问聘请程曦为助理的事情,称如果还没决定的话希望他们能早日去函傅所长进行裁夺。

    可能是在这之后不久,代理所务的相关人员收到了傅斯年的回信,定下了可以聘请程曦。于是,3月20日,陈寅恪又致信夏鼐,并附上程曦的“履历”,希望能在院务会议时提出通过。不久,史语所方面确认了聘请程曦为助理员,是“借用傅所长名额”,并将相关材料转给中研院总办事处,希望能够核准。1948年3月27日,总办事处通过了请求,程曦正式成为史语所的一员。至此,陈寅恪终于了了一桩心事,而程曦也能够靠一份正式的工作留在北平。

    师傅领进门,接下来的路需要徒弟自己走。除了等待聘书以及上交一些应填表格,程曦不免要为自己的“稻粱谋”。他向相关部门申请了自己应配给的“日用必需品”,得到的回应是自4月份起发实物。然而,这事一直拖到了当年5月底。另一方面,程曦的薪俸问题也是一件麻烦事,可能是最初在薪资标准上没有达成一致意见,程曦拿到的薪水并不尽如人意。随着时局的持续恶化,民众普遍面临着较大的生存压力,即便是陈寅恪这样的名教授,也常常感觉薪水不够用,不得不通过出售珍贵藏书来贴补家用。像程曦这样的青年学者,所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眼看着爱徒的不顺,陈寅恪不会坐视不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又出面了,他向北平图书史料整理处的负责人余逊询问了相关情况,由余逊与位于南京的所方进行交涉,最终事情得到了解决。

    程曦虽获得了中研院史语所北平图书史料整理处助理员的名义,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协助陈寅恪的工作,除了查书、改稿等事务,程曦有时还会帮助陈寅恪写信、收信,吴宓与陈寅恪的往来函件,有不少就是由程曦转达的。陈寅恪对程曦有赏识与帮助,程曦对陈寅恪也是尽心报答知遇之恩。当时的北平,虽然“居大不易”,但有师友的帮扶,程曦的心情也还算是舒畅的。蒋天枢在编辑《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的时候,也专门提到一笔:“时助先生工作者为研究生陈庆华、王永兴等。原燕大毕业生程曦时亦在北平。”虽然蒋先生对日后程曦出走一事有微词(“有以讲师诱程者,程遂坚决不再协助先生做事,虽经校长陈序经婉劝亦不肯”),但对此时的程曦应该还是有肯定之意的。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时局紧张,学人们纷纷为自己的去留作出抉择。程曦所供职的中研院史语所整体迁台,北平图书史料整理处也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作为史语所的兼职研究员,陈寅恪选择了离平南下,但他并没有像傅斯年、李济等一样迁往台湾,而是最终栖身岭南。程曦出于各种考虑,暂时留在了北平。

    进入1949年后,程曦决定追随恩师的脚步,继续做陈寅恪的助手。陈寅恪最初在岭南大学的助手是黄如文,但他有浓厚的方言口音,与陈寅恪沟通不易,因此程曦愿意南下正好解了陈寅恪之急。当年6月20日,陈寅恪写了一封信给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王力,介绍程曦的情况,陈寅恪着重推介了《恽南田研究》和程曦在史语所的任职经历,称程曦“民国卅六年十二月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第一组助理,至卅七年十二月止。”某种程度上说,是程曦在史语所的经历,促成他能够来岭南大学任职。1949年夏间,程曦和妻子告别北平,毅然南下,来到了陈寅恪的身边。

    程曦最初在岭南大学任职还算顺畅,他一如既往的为老师尽职服务。对此,陈寅恪也表示了感谢,1950年出版《元白诗笺证稿》时,专门在书后的作者附识中提到“此稿得以写成实赖汪篯王永兴程曦三君之助”,充分肯定了程曦的贡献。然而,世事总是难料,两年以后的1951年,由于职称问题,程曦与校方产生矛盾,进而中文系不再聘用程曦,程曦最终选择离开岭南大学,离开了给予自己诸多照顾的恩师。

    回想一路以来的历程,如果从陈寅恪指导程曦学士论文、为程曦谋职费劲心力的角度看,程曦确实有负师恩。陈寅恪一生虽荐人无数,但为程曦倾注的心血应该是最多的。程曦离开他,不可能不伤了他的心。程曦离开后,一年多的时间,陈寅恪没有专任助教协助教学。也许程曦是该被谴责,但换作程曦的角度考虑,他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太好,夫妻二人生活常常陷入窘境。漂泊中的辛酸、甘苦,大概也只有自己能够真正体会。岭南大学某些人的某些做法,的确也让程曦心灰意冷。

    现有的一些著述都说,程曦离开陈寅恪是“不辞而别”,而程曦晚年的学生撰写的文章,则说他离开大陆时也曾和陈寅恪商议,并劝他一起走,但最终“公毋渡河”。晚年程曦对学生提起此事,还颇为遗憾和悲哀。程曦又称,陈先生晚年心事,他知之甚详,唯以先生亲人尚在,他不愿多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暂不作定论,但程曦晚年对陈寅恪仍存挂念,是毋庸置疑的。

    晚年的程曦,对燕京大学和燕京师友都有很深的的感情,他曾亲自撰写了燕京大学的《建校经过》,又积极参加美国燕京大学校友会的活动。当年,程曦在燕京大学所作毕业论文《恽南田研究》,程曦也十分珍视,晚年将其更名为《简论恽南田》出版。在这部作品出版时,程曦想必一定会忆及恩师陈寅恪,回想他为自己劳心费神的历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