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罗庚:如实人生

作者:王一  来源:解放日报  时间:2013年09月06日

华罗庚(油画)

克卫 作

1972年,华罗庚在伏案工作。

1938年,华罗庚全家在昆明住宅前留影(右一为华罗庚,左三为华俊东)。

1956年,华罗庚为中学生作报告。

    华罗庚,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虽然他离开我们已经近30年,但在科学界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的专著《堆垒素数论》发表数十年,仍居世界领先地位;他大力推行的统筹法、优选法广泛应用于生产生活中;“像华罗庚一样学好数学”的口号,激励了一代人的成长。

  在华罗庚长子华俊东的讲述中,在对大师的追忆与仰望里,铺陈在眼前的是一位数学大家从容不迫、实实在在的人生。

  如约走进北京崇文门一座已显陈旧的老式家属楼,刚出电梯,华罗庚长子、中国医学基金会顾问华俊东教授与妻子柯小英已经等在门口了。

  看到华俊东的一刹,有些恍惚,杂志书籍上看到的华罗庚仿似就在眼前。

  华罗庚的肖像照挂在沙发的正上方,那是这个略显局促的客厅中最醒目的地方。照片中的华罗庚,微笑着。在他的注视下,华俊东讲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求实

  数学大师唯一的文凭,竟是家乡那所新式中学的初中毕业证

  华俊东是名医生,从医60多个年头了。小时候就想当医生,是因为看到父亲华罗庚的腿疾很心疼。

  “父亲19岁时,因去探望一位生病好友,自己也传染上了瘟疫,卧床半年之久。据说那场瘟疫大流行,使我们老家江苏金坛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为了防止传染,只有母亲整日整夜地照顾他,喂汤喂药,弄屎弄尿。”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那半年里,华罗庚还惦记着寄往上海《科学》杂志稿件的下落。他生病之前已经投稿数篇,前几篇被退稿甚至遭斥责:此论早已有人在某某处证明过了,你抄袭别人的可不好!华罗庚看后并不气恼,他坦然于自己并没有抄袭别人的证明,反倒觉得人家这样的指责佐证了他所做的数学推论方向是正确的。

  继续投稿。终于上海《科学》杂志第14卷第4期,第一次刊登了他的文章,而华罗庚病中想的、期待的全是第二篇的下落。

  “当病好了,父亲重新能起床时,却发现一条腿不顶用了。应该是长期卧床肌肉松弛,造成髋关节脱臼,没能复位所致。像这样的小毛病放在今天很快就能治好,只可惜在那个年代……”华俊东的叹息里,遗憾深深。

  自从那时起,华罗庚只能奇怪地移动身躯,左腿自左侧画一大圆,右腿跟进一小步,他自己戏称为“圆和切线的位移”。华罗庚成了走路困难的跛腿人。

  在那个年代,看到别人有生理缺陷,嘲笑的多,同情的少,人们总喜欢围观议论。“父亲毫不在乎,因为腿疾并没有影响他钻研数学,数学才是他的生命。”到别人家去,华罗庚总是自己先开口喊叫“船来了”,再一摇一摆地走进去,“我先喊,省得你们糟蹋我”。

  华罗庚病中期待的第二篇文章发表了。在《科学》杂志第15卷第2期上刊登的《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中,他指出了大学教授苏家驹在一个代数运用上的错误。这篇文章让当时的清华大学算学系教授熊庆来知道了这个年轻人。

  小说家梁羽生1981年为华罗庚所做的传记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述:熊庆来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科学》杂志,随手翻阅这篇文章,越看脸上神色越凝重。看完后他抬起头,问周围的同事,“这个华罗庚是哪国的留学生?”没人能够回答。再问,“他是在哪个大学教书的?”大家仍是面面相觑。

  熊庆来没有想到,这位他揣度的“留学生”、“大学教书的”,因为家里供不起,17岁就辍学了。

  “尽管当时在清华当管理员要求研究生学历,熊庆来教授还是全力向系里申请,破格聘用了父亲担任算学系办公室助理员,算学系图书馆也归他管。”

  于是,1931年的一天,华罗庚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清华,走进了这个与他大半生有着血脉联系的地方。

  在此后的岁月里,华罗庚虽然也曾在清华、剑桥等著名高校学习,但他从来都不曾为文凭读过书。这位数学大师一生唯一的文凭,竟是家乡那所新式中学的初中毕业证。

踏实

  豆腐店的伙计每天早起磨豆子时,都发现对面的“罗呆子”已经点着油灯看书了

  “许多人对父亲非常崇拜,认为他是‘数学天才’,但他们往往看到的都是父亲聪明过人的一面。在他成功的道路上,踏实的积累比聪明重要得多。”华俊东这样说。

  母亲曾给华俊东讲述过华罗庚年轻时专心读书的故事,“三伏天,别人都拿着蒲扇在外边乘凉,只有你父亲一个人在蚊子嗡嗡叫的棉花店里满头大汗地看书。冬天,他把砚台放在脚炉上,一边研墨,一边用毛笔蘸着墨汁做习题。家对面有个豆腐店,店里的伙计差不多是全城起得最早的,而每天他们早起磨豆腐时,都发现对面的‘罗呆子’已经点着油灯看书了。”

  在华俊东的少年记忆中,也有父亲秉烛夜读的身影。

  “那时候,父亲经常半夜起床,在一个小油碟里放一小团棉花,拈一拈点着。在微弱的豆油灯下,写着他刚刚想到的研究成果,他说怕早上睡醒会忘掉。有时父亲还会在半夜欢呼:某某难题终于让我给解决啦!等再睡下,他说还会再像播放电影一样,在头脑中把解题思路过一遍。要是发现了证明的纰漏,父亲就又起身。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折腾几遍。”

  华俊东半夜两三点钟总会起夜,几乎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父亲佝偻着趴在桌子上写啊写啊的身影。他说,那身影如石刻般留在他的脑海中,一辈子都抹不去。

  华罗庚的勤奋,有目共睹。在清华大学任职的五年里,算学系图书馆里的书基本都被他看完了。甚至很多书放在哪里,他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摸到。

  在华俊东的印象里,父亲不管是吃饭、走路,还是和他下象棋,好像无论干什么,脑子里其实都有一部分在思考数学问题。“父亲搞研究的时候,他的房间谁都不能进。后来我们想了个办法,在他房间里放个大铃铛,他需要我们了,摇一摇铃,我们再进去。”

    朴实

  每天坐老农拉的马车到学校去,一次来回要花半天时间,但他上课没有一次迟到过

  1936年,清华大学推荐华罗庚到英国剑桥大学进修。他潜心研究数论,接连发表11篇论文,其中一篇《论高斯不完整的三角和估计问题》彻底解决了19世纪数学王子高斯提出的数学问题,轰动一时。

  两年后,华罗庚进修期将满,日寇大规模侵略中国。国内动荡,好多人劝华罗庚不要冒险回国,留在英国大学里讲授数学,肯定受欢迎。但华俊东的母亲很快就收到了华罗庚的来信,要她带着两个孩子赶去昆明,他要回国去西南联大教书。

  昆明,留给少年华俊东的记忆,既有蓝天白云的高远宁谧,也有躲空袭的紧张惊恐。

  华俊东说,有好长一段时间,日本的飞机几乎天天轰炸昆明。昆明近郊的一座山上有好多防空洞,一家分一个,日军投炸弹的时候一家人可以躲在一起。“父亲坚持要助手闵嗣鹤一家人躲在我们家旁边的防空洞里,这样,躲炸弹的时候,他们也可以讨论数学问题。”

  有一天,华罗庚正在闵家的防空洞里研究数学,敌机突然来了,沿山沟丢下一串炸弹。一时间,山鸣谷应,爆炸声震耳欲聋,黄土掀起老高,大树被炸倒一片。有一枚炸弹正好在闵家防空洞附近爆炸,掀起的黄土把闵家洞口全盖住了。危急之中,华俊东的母亲一把将他推出了防空洞。华俊东出来后,看到华罗庚所在的防空洞已经全部塌了,人都被埋在了土里。

  附近西南联大的学生冒着危险跑过来,开始用手挖人。当时,山沟里哭声一片,不少被挖出来的人已经闷死了。华俊东担心父亲出事,很害怕。华罗庚被挖出来的时候,身上长衫的下半截都不见了,眼镜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咳出来的痰里都带着血。

  华罗庚差一点被活埋的消息传到了学校,文学院的闻一多先生知道了,邀请华家去他家同住。那时,闻一多家已挨过两次轰炸,搬到了离城十多里远的陈家营村。陈家营村到昆明市,中间隔着两座小山,华罗庚腿脚不便,每天坐老农拉的马车到学校去,一次来回要花半天时间,但他上课没有一次迟到过。

  “当时很多大学教授的生活条件都极其艰苦。父亲每个月的薪水只能用10天,因此我家有时几乎断粮。为了改善生活,联大很多老师不得不在外兼课以贴补家用,也有人提出可以帮父亲想办法安排兼课,但他坚决推辞。因为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数学研究上面。”华俊东说。

  这样艰辛的日子,过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华罗庚写出了《堆垒素数论》。这部研究整数性质的巨著成为20世纪经典数论著作之一。

  关于这本书,华俊东听人说过这样一个插曲:老一辈数学家何鲁在阅稿的时候,时不时地击案叫绝,对人说,“此天才也!”他实在爱不释手,竟将《堆垒素数论》亲笔抄了一遍。不过遗憾的是,本来存放在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图书馆中的何氏手抄本,在“文革”中遗失了。

    务实

  他走出书房,带着他的数学理论走进人群,走进生活

  很多人认为,理论数学家守着一张书桌就够了,可华罗庚不这样想。在他生命的后20年,他走出了书房,带着他的数学理论走进人群,走进生活。

  1958年,在“大跃进”的背景下,许多科学家走出研究所到实际生产中找课题,可高深的数学理论怎么去和工农业生产直接联系起来呢?

  用华俊东的话说,这种联系也是“逼出来的”。“‘三线建设’期间,我父亲曾参加过一位战士的追悼会。这位战士为了一个爆破面的成功,牺牲了自己。据说这位战士还是我们的同乡,父亲被深深地刺痛了。他说,为什么不能让雷管的质量百分之百过关,保证爆破成功呢?这其实就需要优选。父亲的‘双法’——统筹法和优选法就是这么出来的。”

  1965年6月6日,《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发表了华罗庚的《统筹方法平话》。几天以后,毛泽东复函华罗庚:“你现在奋发有为,不为个人而为人民服务,十分欢迎。”

  为了推广“双法”,华俊东和妻子作为华罗庚的保健医生,陪着他深入福建、湖北、四川等地,走山路、进工厂。

  “那段时间父亲拄着拐杖,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过,在悬崖峭壁边也穿行过。当时,在修建成昆铁路的工地上,在山边搭两块木板,就是厕所。这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父亲根本蹲不下去,所以他只能趴在石头上,或者抓着树枝上厕所。他还让他的两个助手随身带着牙膏、牙刷、毛巾,完不成任务就不回旅馆睡觉。就是这么个劲头!”

  华俊东说,在推广“双法”的过程中,华罗庚犯过两次严重的心肌梗塞。按理说,心肌梗塞突发后应该静养几个月,可华罗庚每次都是稍一好转,就又跑出去推广“双法”。

  “我曾经问过父亲,是搞‘双法’难,还是把一个纯数学问题搞到世界先进水平更难?父亲毫不迟疑地回答:搞‘双法’更难!”

  20年的时间,华罗庚的足迹遍布全国27个省、市、自治区的上百个市县和上千个工矿、农村,总计行程20万公里,向数以百万计的人普及数学;他还曾创下一堂课吸引10万人的空前记录。

  就这样,在那个火热的“大干快上”理性缺失的年代,在那个文化水平还不高的社会里,华罗庚扎扎实实地为生产生活,更为人们的头脑注入了数学理性的因子,由此也推开了中国应用数学的大门。

唯实

  有一笔账,天下人都不会算,只有他算得精准、实在

  《堆垒素数论》让世界学术界知道并开始关注华罗庚。但“文革”开始后,华罗庚再没有在国际上发表任何论文,也再没有在国际场合演讲,世界的目光已经等了太久。

  1979年10月8日,华罗庚应英国数学界邀请,在伯明翰大学演讲,他的演讲题目是《为百万人的数学》。

  演讲结束后,英国的教授们把华罗庚围住。有人说,华教授做了这么多推广“双法”的工作,肯定赚了很多钱。华罗庚想了想,答道:“我确实赚了很多钱,但是不在我的口袋里,是在国家的口袋里、人民的口袋里。”

  华俊东曾多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如果你的父亲留在西方,如果他能坚持纯数学研究,如果给他的条件再好一点,历史将会怎样?

  他更愿意用美国数学家贝特曼的话来回答:华罗庚一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流的科学巨人之一。如果他留在西方,他有可能会完成更多的个人研究计划。然而,如果那样,他就不会像他所做的一样,在中国的数学发展和应用中起到中心作用。

  1985年,华罗庚接受日本亚洲协会的邀请,到东京大学作报告。出访前一天,华罗庚特意提出让华俊东陪他到清华园里走走看看。清华有他的恩师熊庆来,有他的挚友闻一多,从21岁开始,清华就是华罗庚的血脉所系。华俊东说,不知为什么,那一天,父亲几乎走遍了清华的每一处。谁能想到,那其实是一场告别。

  几天后的6月12日,上夜班的华俊东觉得心神不宁,比平时提早几个钟头到家。一进院,传达室就叫住了他,说政协找他。“一定是出事了,”华俊东有种不好的预感,“当我在电话中听到我父亲当天下午在东京大学作完学术报告后突发心肌梗塞,经抢救无效,已于晚上十时逝世时,我极端惊愕,不知所措。”

  人生的最终告别,华罗庚还是和心爱的数学在一起。

  当天下午3时,华罗庚来到了东京大学,在这里留下了他最后的手迹,“祝中日两国科学交流日益繁荣”。

  下午4时,演讲开始。“起初,父亲用中文演讲,由翻译译成日语。不久,父亲觉得不十分如意,有些专业词汇翻译得不是很恰当,他便改用英文直接对观众讲,讲得酣畅淋漓。他先将西装外套脱下,又将领带摘下。即便如此,他仍汗流不止,衬衫都湿透了。”演讲结束,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日本友好人士白鸟富美子正要送上鲜花时,华罗庚却从椅子上突然滑下……

  华罗庚的一生,很少回顾过去,但在东京大学的那次演讲,他却回顾了自己从1950年回国后所做的工作。“后来,我经常问自己,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世界性的学术场合作这样一场报告,答案或许有很多种。但我觉得,他是用这样一种方式,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来告知这个世界,他人生的后35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那是为了祖国。”

  华俊东说,他总是会想起父亲的一句口头禅,“我有一笔账,天下人都不会算”。是的,这笔心中的账,唯有华罗庚算得精准、实在,亦如他的人生。

  对话

  在大师精神中反观自己

  解放周末:在您父亲的身上,您看到了什么样的大师精神?

  华俊东:我一直认为父亲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他的勤奋和天赋造就了他在数学王国中的杰出成就,也是他最早把数学应用于中国的国民经济,为人民造福;他为新中国培养了一批卓立于世界数学界的专业人才;他还创立了“华罗庚金杯”少年数学邀请赛,让更多的孩子爱上数学。这也就是我对大师精神的理解:勤奋、爱国、传承。

  解放周末:父亲对您最深的影响是什么?

  华俊东:我很难用几句话概括,因为我对父亲的爱是如此之深。其实,儿女对父母的爱包括很多方面:有生养的感恩,有关怀的感激,但我,更被父亲感动。

  父亲的一生中,最让我感动的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国。那时,他是伊利诺伊大学的终身教授,我在读大学一年级,我们在国外生活得舒适又充实。但为了祖国的数学事业,他放弃了优渥的条件,于1950年1月1日从旧金山乘船回国,还发表文章《致中国全体留美学生的公开信》号召留学生回国,一起建设祖国。这是一种庄严的选择。

  解放周末:您觉得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把大师精神传承下去?

  华俊东:“大师”这个词我们现在用得很多,但那些被称之为“大师”的人究竟能不能算得上大师,还有待商榷。对于“大师”这个词,我觉得我父亲是够格的。今天的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读读当年那些名副其实的大师们的故事,从他们的经历和选择中,反观自己,反观时代。

本文转自中国共产党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