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凡人的不平凡一生——悼西南联大1944级地质系王忠诗前辈

刘伟华(香港)

    今年是西南联大成立80周年,在世的联大同学已届耄耊之年,随着他们逐渐的离去,联大的历史不久将成为风中的诗篇。西南联大在中国教育史上是一个传奇,1944级地质系的王忠诗先生的一生也如母校般充满传奇。

    王忠诗生於1920年2月16日,祖籍福建晋江金井,菲律宾华侨,但心向往祖国,抗战期间毅然回国考进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经历千山万水的跋涉,到了四川偏隅的叙永分校读了一年级。毕业前夕他响应梅贻琦常委的呼吁,投身军旅被派遣至印度和缅甸担任翻译官。在战场上他患过病,受过伤,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以及中国军人为维护国家民族的主权和尊严而无畏奋战。抗战胜利后王忠诗放弃千金难求的留学美国的机会,选择留在祖国建设战火蹂躏后的国家。新中国成立后,他应用自己在地质学的专门知识,走遍福建的大山小川,为勘测和开发福建的矿产作出极大的贡献。八十年代国家开放改革,他到了香港为国家引进外资穿针引线,又积极参与中华全国归侨联合会的工作,为海内外归侨和华侨建立沟通桥梁。晚年他活跃于学界,不辞劳苦以高龄之躯向老师、学生宣掦中国军人在印缅抗战的光荣历史,备受到学生的爱戴和景仰。2015年中共中央 国务院 中央军委为表彰抗战中为国家为民族不怕流血牺牲至今尚存的官兵,特别颁发王忠诗一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肯定他在国家危难时候作出的贡献。他的一生屡遭横逆,但无改他的爱国心,「赶紧学习,赶紧准备,抗战、建国,都要我们担当!同学们,要利用宝贵的时光,要创造伟大的时代」,这句西南联大校歌的勉词,他从没忘记。他以百岁生命来躬行西南联大校训「刚毅坚卓」的精神,他是联大的好学生。

2012年与联大44级老同学黎模慎(右)合摄

    2018年11月25日早上,王忠诗的传奇一生走到终点了,他安睡在祖国的土地上,在天国与联大的老师和同学重聚。落叶始终归根,异乡终究不是家国,王忠诗的命根是在祖国。他活了一个世纪,见证了上世纪祖国波澜起伏、动荡不安的历程。他饱历沧桑的爱与恨,劫後餘生的愁与苦也包含在这曲折里面。他晚年目睹了国家在改革开放后的腾飞,慰藉了他那一代知识分子对祖国复兴的企盼。

西南联合大学学生注册咭片

    我曾经问王忠诗前辈:您家境富裕,瞒着家人从菲律宾回祖国读书,参加抗战救国,新中国成立后又为国家勘查福建省的矿藏,但政治运动中被打成反动派,几乎家破人亡,为什么改革开放后您又为国家引入外资而奔走,您心里没有怨恨吗?他跟我说:我们那一辈的知识分子见到国家衰弱,受外国欺凌侵略,人民生活困苦,总是希望能贡献自己,为国家做事情,使人民生活改善,享受幸福。我就如一只飞蛾,永远朝着有光的地方飞去,即使是火也义无反顾,因为祖国永远是我心里的火光。王忠诗前辈热爱国家和人民的心,是忘我和无私的,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完全忘记了自身的性命,他为的是国家人民的福祉。

    人生必定有很多抉择,而每一个抉择又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王忠诗每一次的人生抉择,都改变了他的命运地图。他成长在中国的动荡时代,七七芦沟桥事变后,日本全面侵略中国,作为菲律宾的侨生,关心祖国的危难,他参与了抗敌后援会的活动。1940年他在马尼拉高中毕业后,毅然放弃在菲律宾的发展,瞒着家人回到祖国,准备报考大学。他曾自言:“我是逃走出来的。”王家是小康家庭,没有人考上功名。王忠诗自小聪颖,家人皆认为他是家族里的读书种子,最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王家子弟。王忠诗不负众望,1940年到昆明考上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因为他讨厌生意人的势利,也不想从事教育,心里向往中国地大物博,所以选了地质系。这一个抉择使他没有沿着家族从商的路,而走上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救国和建国之路。他记得第一天上地质学的课堂,袁复礼老师走进课室瞟了他和几个同班同学一眼,跟他们说: “您们这几个小子真够胆量,选地质这一门课,您们能喝骆驼尿吗?”袁复礼老师曾在新疆等地考察,知道做地质勘察要在大漠里、高山上、湖泽边、森林中孤独地寻找深藏地下的矿藏,这非常人所能坚持的忍耐。王忠诗没有畏缩,他啃下了地质学的硬知识,跟袁复礼老师、苏良赫老师走到云南的高山湖川、森林原野去做野外考察,天大地博,他和同学们就在联大的艰苦岁月裡开拓了胸怀,锻炼出坚毅不拔的意志。他在自传说:“在那段难忘的艰难岁月里,那难忘的三年半光阴,是那一批世界一流的恩师对我们谆谆善导,使我立志从事地质工作,在人生艰难困苦道路上迎着逆流,坚持到底!”同时他学会了如何承受巨大的苦楚,在天与地之间孓然自存;在高山之上引吭高歌,把心中的思念、抑郁、烦恼、困难、不平全部倾泻出来。可能由于有这份忍耐和坚毅,在政治运动的狂风暴雨的冲击中,他能够坚持活着,坚持以两腿走遍福建山川河流,考察地质,发现矿藏;坚持等到暴风雨的终结,迎来改革开放的光明。

联大地质系同学合摄。
后排左起吴达文 张咸恭  陈鑫  涂光炽
前排左起 王忠诗 许冀闽  张咸恭夫人 涂光炽夫人

    王忠诗在联大读书的日子生活艰苦,他和很多同学一样,在课余和周末兼职赚取生活费。他去了一个上海人开办的农场做小工,帮忙收割小红柿;也干过家庭补习。他是归国华侨,皮肤白晰,五官端正,平日乐观健谈,因此很受同学欢迎,他们七个地质系同学情如兄弟姐妹。他说很庆幸有那么亲切、那么关怀他们的袁复礼老师,使他们几个孤单的小伙子,能有家庭温暖。他的开朗性格,亦获得了来自明尼苏达大学的美軍上士William Jackson的终生友谊。

1943年王忠詩(前左1)和与联大同学和美国大兵William Jackson 在学生宿舍前合摄。

    回顾人生,王忠诗对从军当翻译的经历,刻骨铭心。这原本不是一次志愿从军,而是梅贻琦常委执行教育部政策,征调全体 44级男生到军中各单位当美军翻译。王忠诗与二百多位联大同学参加了军事委员会外事局在昆明举办的第二期译员训练班,1944年3月他和二十多位同学被分派到印度利多的美军第48野战医院。那时美军中的种族歧视严重,出于维护民族尊严的义愤,他和三位同学陈鑫(地质系)、欧大澄(经济系)、卢少忱(历史系)向军部申请到前线当翻译。 6月间,他们被派到新一军新30师,王忠诗在88团第三营。那时部队正在打密支那战役,战况激烈,虽然是当翻译,但战火无情,随时都会丧命。王忠诗将营长要攻击的坐标翻译给美军联络官,由联络官通知美军发重炮轰击敌人。密支那战役后,新30师继续前进,打了八莫和南坎战役,王忠诗都参与其中。他睡过战壕,摃过枪战斗,听过子弹划过空气的磨擦声,见过敌人尸横遍地的残酷情境,与战友同生共死,这份经历使他真正尝到了军人的艰苦和危险。八百学子齐上阵,还我河山情弥切,王忠诗的名字就刻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以来学生从军题名碑上,成为44级同学的集体回忆印记。世事难料,在政治运动颠倒黑白的时候,从军经历却成为王忠诗被打击的罪证。他和很多44级的同学一样,因为曾在抗战时当过美军翻译,挂上了反动份子的名牌。这个牌子令他过了一段很长坎坷、无助,打脱牙齿和血吞的岁月。抗战光荣的记忆,曾经长期埋藏在王忠诗心底,只能成为老同学见面时互吐苦水的话题。幸而香港的中华精忠慈善基金会找到了他,安排他到大学、中学、公众场合、电视台访问,向不同人士分享一个知识分子从军救国的心路历程,不让青史尽成灰。中华精忠慈善基金会在2015年通过香港中联办,替王忠诗申领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为他苦涩的心灵抚上慰藉。

    2015年王忠诗获颁《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左为时任香港政府民政事务局副局长许晓晖、右香港中联办代表。

    1979年王忠诗经国家批准来了香港定居,那时正是改革开放正揭开序幕。他的家人也陆续到了香港,一家终于可以团聚。这是大家经历百劫千难后才能重聚,得来不易,王忠诗还可拥抱几十年来没见的母亲,真的百感交集。在香港,王忠诗没有闲下来,他借助家族在生意上的人脉网络,为福建省引進外资,吸納人才、輸入技術,在改革开放起动时期建树不少。

    不过,他心里始终有遗憾和不平。他离开福建地质局时是以身体问题而作退职处理,他自问当时虽年届60岁,身体健康,怎会是退职呢?他在文革时的反动罪名是子虚乌有,为什么没有给他平反呢?这些遗憾最后也是他不解的心结,唯有让它随风而逝。

    王忠诗写过一本自传,书名题为《云雾人生》。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就如在五里云雾之中,看不清,摸不着,自己的人生抉择究竟是对或错呢?现在,他走完不平凡的一生了,云雾已然消散,青天已见,他应无悔今生,因为他对得起自己、對得起家庭、对得起师友、对得起联大、对得起国家。

2018年9月清华大学校史馆、档案馆人员专程来港探望王忠诗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