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子善 来源:今晚报 发布时间:2020年2月27日
现存杨绛《倒影集》手稿共330页,包括书中所收《大笑话》《玉人》《鬼》《事业》《璐璐,不用愁!》五篇短篇小说手稿共327页,又《致读者》和目次手稿共3页。这些手稿应该是誊清稿,修改痕迹并不很多,尽管如此,其文献价值自不待言。不过,有两篇手稿值得特别一说。
首先是杨绛为《倒影集》出版新写的《致读者》。这篇序言仅四百余字,手稿共三段,一气呵成。把手稿也即1981年初香港文学研究社初版刊本与1982年1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本比较,就会发现前两段内容完全一致,只有“烦忙”一词改成了“繁忙”。但是第三段却有些不同,不妨比较一下。先录手稿如下:
“这些稿子还藏在抽屉里的时候,我曾给柯灵先生看过一部分。他督促我发表。恰好刘以鬯先生向我索稿,这个小集子因得问世。我常记起普利尼欧的话:‘一本书不论多糟,总有些好处’,可是我只怕那句话对这本书未必适用。”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则是这样的:
“这些稿子还藏在抽屉里的时候,我曾给柯灵同志看过一部分。他督促我发表。我常记起《小癞子》里引的一句话:‘一本书不论多糟,总有些好处。’那句话在这里未必适用,可是我仍然用它作为出版的借口。”
两相对照,除了“柯灵先生”改成“柯灵同志”(当时内地普遍称呼“同志”),除了因出版机构不同而相应修改和最后一句作了文字上的修饰之外,还有一处更为重要的修改,即“一本书不论多糟,总有些好处”这句隽语,杨绛先说是“普利尼欧的话”,后又说是“《小癞子》里引的一句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作者不详的西班牙16世纪流浪汉小说《小癞子》是杨绛翻译的,曾“先后出过五六版”(杨绛语),在内地拥有不少读者。《小癞子》“前言”中就引用了古罗马博物学家普利尼欧(公元23—79)的这句话。所以,手稿中说这句是“普利尼欧的话”,并不错,但杨绛后来改为“《小癞子》里引的一句话”,显然更准确也更容易被接受,因为内地读者大都知道《小癞子》而未必对普利尼欧有所了解。从这一改动,可见在这种细微处,杨绛也为读者着想。
另一篇是杨绛为“少作”《璐璐,不用愁!》新写的“引言”。这则“引言”很重要,交代她作为清华大学研究生院的学生,选修朱自清教授的“散文习作”课所交的这篇期末作业,被朱自清推荐给萧乾,以“季康”笔名发表于萧乾主编的1935年8月25日《大公报·文艺》,后又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1936年8月上海大公报馆初版)。这是杨绛首次发表小说,所以她在“引言”最后说:“现在我稍加文字上的修改,附在集子末尾,聊以表达我对老师和前辈的感谢和怀念。”
这句话香港文学研究社初版本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本当然都照刊不误。不料2014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杨绛全集》第1卷收入这篇小说时,把这则“引言”改为标题的一个注释,而这段话却不翼而飞了。删去这句话,难道不再感谢和怀念朱自清、林徽因等“老师和前辈”了?实在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