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球 严文交
若你游览过岳麓山,肯定拜访过山脚下的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游览过“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爱晚亭。到了半山腰,参观过南北朝时期佛教南来入湘最早的遗迹古麓山寺;快到山顶,终于见到了道教真虚福地云麓宫。
但你很可能不知道,1935年华北事变后,中华大地战火难息,1936年,清华大学曾经买下云麓宫西南包括现在中南大学大部分在内的半座岳麓山,并投巨资建设特种研究所,打算建设一个清华园,在长沙长期办学。
清华学子、原长沙清华中学校长旷璧城曾回忆,当时清华校产“西北与云麓宫宫址接壤,南界左家垅街镇,东与省立第一师范隔江相望,西面越出小望城坡,周围长约5公里,其间有山林、平地、水田、池塘,还有星罗棋布的橘园28个。”1937年10月25日至1938年3月2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联合组建了“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河东办学一个学期。
草木葳蕤的时节,清华大学113周年校庆前夕,在湖南省清华大学校友会岳麓山·清华小道研究会的引领下我们走了一次“清华小道”。这条小道上,遗落着有关于清华大学与清华人的故事。乘坐上岁月的时光机,穿行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仿佛回到了80多年前抗日的烽火年代。
一
从小路,登上山腰,拜谒丁文江墓。冯骥才说得好,如果想切实一些地感受某一位心中景仰却已过世的人物,就去他的墓地。我深以为然。
1935年12月3日,受清华大学委托,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中国地质学开山大师丁文江在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和清华大学教授张子高的陪同下,考察确定了岳麓山左家垅清华大学校址(原湖南高等农业专科学校所在地)。
紧接着,12月5日,丁文江与张子高坐汽车到南岳、祭奠了他的引路人恩师湖南攸县龙璋(研仙)先生,并赋诗:
海外归来初入湘,长沙拜谒再登堂。
回头廿五年前事,天柱峰前泪满腔。
12月7日,丁文江到湘潭谭家山煤矿勘查,下到了深达170米的矿洞底。第二天回南岳,因为风寒,他生炉子闭了窗户而煤气中毒。多方抢救无效,丁文江于1936年1月5日逝世于长沙湘雅医院。逝世后,他葬在他刚刚勘定的岳麓山清华大学校园里。
站在墓前,我们想,他最好的墓志铭应该是他最喜欢的句子:
明天就死又何妨!
只拼命做工,
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穿过一条长长的山坡,到了离主路不远的胡子靖墓。
胡子靖是丁文江先生恩师龙璋的表弟,他受龙璋之托1902年带丁文江一起到日本留学。见日本之兴起,深感甲午、庚子两役创痛巨深,胡先生决心兴学以救亡。
胡子靖先生是湖南伟大的教育家,胸怀“养成中等社会人才,实为立国之本图”愿望,创办长沙明德中学,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磨血精神”,奔走南北,筹集资金,诚聘贤才。又提出“艰苦忠诚”为校训以铸人才,38年如一日办学育人,终于“北有南开,南有明德”。同时,他还是湖南大学的创立者之一。1948年,他葬于此处。
岳麓山胡子靖墓西南侧20余米处,有清华界碑。石质界碑高约30厘米,正面镌刻清晰的“清华”二字,背面为界碑序号“一三一”。
据长沙清华中学老校友回忆,清华界碑应该是1936年购地后沿地界设置,每隔50米左右埋设一块,有一百多块。现在这块“一三一界碑”,是2012年春天由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文物科的胡滔滔研究员偶然发现的。这块界碑以实物形式证实了清华大学与岳麓山的历史关系,记载着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前身国立长沙临时大学选址长沙的历史事件,见证了无数历史风云。
沿云麓宫边的沥青山路走几百米下山,过凉亭,顺着一条蜿蜒小路,就到了清华学子齐学启将军墓前。
齐学启(1900—1945),湖南宁乡人。1923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国留学,入诺维琪军校学习军事。1929年毕业后回国,1932年率部赴上海参加一·二八淞沪抗战,坚守闸北阵地40多天,多次袭击日军,参加夺回上海北站的战斗。1942年税警总团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三十八师后,任少将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奉命调防贵州都匀。同年4月所部编入中国远征军,入缅甸抗战。4月17日,率部在仁安羌与日军激战时,亲临前线指挥,与日军血战三昼夜,毙伤日军千余人,取得仁安羌大捷。后又在卡萨、温早之间多次击败日军。5月,与参谋、警卫人员护送伤员回后方途中,在霍马林北20英里处与日军遭遇,在掩护伤员的战斗中身受重伤被俘。
齐学启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身陷敌营时,立即怒斥敌人,并拒绝换药与进食,以求速死,并怒斥劝降的日酋:“中国军人,可杀不可辱,速枪毙,勿多言。”猛力向前夺刀欲自刺,并说:“求亡得仁,又何怨!”1945年3月7日,日寇在多次劝降失败后,指使汉奸将其在狱中杀害。后被国民政府追赠为陆军中将。
将军投笔从戎,一身忠肝义胆,一腔爱国热血,为民族为国家英勇牺牲,可歌可泣。1946年在他的同学、著名抗日将领孙立人护送下,安葬长沙清华园,灵魂终归故里。
历史不会消失,但会久久缄默。齐学启的墓碑向着他的家乡宁乡的方向,一边矗立着孙立人将军撰写的碑文,一束洁白的鲜花静静地摆放在墓穴的上面,像无声的哭泣,更是无声的誓言。
二
和平楼。(资料图片)
从齐学启墓园下山,就进入了中南大学。校园内,红砖黑瓦的民主楼与和平楼掩映在绿树中。这两栋楼始建于1936年,是新时代“上海滩”建筑艺术风格的典型代表作。历经八十余载,还是坚固如初,目前仍作为中南大学教学楼使用。
这两栋楼开始是以清华大学特种研究所甲所、乙所的名义修建,由当时在国内享有盛誉的华盖建筑事务所设计。该事务所的三个合伙人赵深、陈植、童寯,均先后毕业于清华大学和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建筑采用工字型构成手法、对称式构图,中国古代建筑风格与新颖的近现代设计元素交融其中。在当时国内还在普遍用手工砖的时代,这两座楼用上了湖北汉阳产的机械清水红砖。1937年11月1日,长沙临时大学开学,因这两栋楼内部还没有装修而没有投入使用。
1937年11月24日,日机首次轰炸长沙。数月的轰炸,使民主楼工字形右后部平台也被削掉一角。日军沿长江一线步步紧逼,师生们挥别岳麓山,在1938年2月搬迁入云南,同年4月,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38年,两栋楼给孙立人、齐学启将军的税警总团使用,后来又长期闲置。
1945年抗战胜利后,乙所成为了湖南大学的新生院,每年入校的新生均住于此。1946年上半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委派傅任敢筹办长沙清华中学。傅任敢,著名教育家,湘乡人,1929年清华大学教育心理学系毕业,先后任明德中学教务主任、西南联大秘书,创办重庆清华中学并任校长,办学成效明显、声闻遐迩。
1946年7月初,傅任敢到长沙视察校舍、部署筹办事宜,拟定了办学方案,1946年10月1日,利用修缮改造后的甲所为校舍的长沙清华中学如期开学,课程设计、校园管理特色鲜明。因为重庆清华中学坚决挽留,傅任敢未能长期驻留长沙,1946年底即返回重庆,委托旷璧城主持校务。
旷璧城,醴陵人,1936年清华大学中文系毕业,教学和管理经验丰富,曾任重庆清华中学教导主任。1952年,长沙清华中学与省立一中合并为长沙市第一中学,校长旷璧城改任新校副校长并工作至退休。长沙清华中学前后只有6年,但在湖南教育史上写下了难忘的一页。
1938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化学系的黄培云院士,在口述自传中动情地回忆艰苦创建中南矿冶学院的经历,他说道:“中央教育部在1951年底做出一个决定:要调清华大学的秘书长陈新民教授来组织筹备中南矿冶学院。”“为什么中南矿冶学院选址长沙,因为陈新民和我都想到了长沙左家垅这个地方。我们都是清华的学生,我们知道清华当时以建特种研究所的名义在左家垅盖了几栋房子。那些房子原来是按清华的标准盖的,都是钢窗,很高级的。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采用的是玻璃地板,所以这些房子也沿用了这个办法,盖了玻璃地板,直到现在,这几栋房子里还有一部分地板是玻璃的。战争时期,这些房子已被破坏得就剩下个空壳了,钢窗已经被全部挖走了。”
“整修工程进展还是很快,尤其是清华留下来的那两栋主楼、一栋宿舍,经过整修后很快就可以住人了。1952年11月1日,学校正式开学了。”
如今,我们站立在和平楼与民主楼前,鲜红的建筑蕴含着思想的美,高大的门庭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两栋楼,像两个寓意深邃的象形文字,镶嵌在万古山河奔腾的典籍里。弦歌不绝,岁月不古,尘封的故事脉络越来越清晰。
三
清华大学校史馆、档案馆和清华校友总会工作人员考察岳麓山·清华小道,在陈新民雕像前合影。作者供图
站在中南大学行政楼前的陈新民先生雕像前,我们向这位杰出的教育家致敬。
陈新民是中南大学前身——中南矿冶学院的首任院长,他在中南矿冶学院营造了一种“清华氛围”。他用抗日战争时期清华大学在长沙岳麓山左家垅开办的校址作为中南矿冶学院的校址,将清华大学特种研究所甲所、乙所分别命名为“民主楼”“和平楼”,并在民主楼和和平楼的中轴线上建设校门。他还选定西南联大校庆日的11月1日作为中南矿冶学院的校庆日,希望“联大”精神、“清华”精神在中南矿冶学院永存。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茂密的香樟,中南大学“知行合一、经世致用”的校训在目。
在中国教育的长河中,有些名字如同明珠般璀璨,有些地方则如清华界碑般昭示方向。丁文江、胡子靖、齐学启、傅任敢、旷璧城、陈新民、黄培云……这些名字,是智慧的化身,是民族的脊梁,他们一腔热血、一心报国。他们的伟绩,历经近百年,与岳麓山共日月而永光。而清华小道上的清华界碑、民主楼和和平楼,则见证了一个个时代的变迁,承载着无数学子的梦想与奋斗,与清华大学、清华中学、中南矿冶学院紧密相连,共同编织了一幅壮丽的历史画卷。
脚下是沉思的大地,头顶是开放的蓝天。悠悠往事,并不如烟,远去的岁月仿佛又回到面前。是这些可敬的历史人物,塑造了我们的昨天,指引着我们的明天。
(原文刊载于《湖南日报》2024年0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