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阳

清华园车站坐落于成府路西南鳞次栉比的楼宇间，历经百年沧桑。它曾是京张铁路上的重要一站，同时也是1949年3月25日迎接中共中央领导人进京“赶考”第一站，是“进京赶考之路”红色地标。2023年2月，清华园车站升级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3月25日，在纪念中共中央进京“赶考”74周年之际，清华园车站专题展览正式揭幕。这是首都红色文化精神传承的新高地。

2022年6月以来，笔者参与清华园车站专题展览筹备工作，负责挖掘编辑展览所用史料，起草展陈文字大纲。本文将依据档案和相关史料，回首清华园车站历史往事。

2023年3月25日，清华园车站旧址修缮后开放 （郑新洽 摄）

建成通车

自晚清开始，作为政治和文化荟萃之地的北京，逐步成为全国铁路枢纽之一。铁路和车站是工业文明的标志性产物，深刻影响沿线地区历史发展进程。京张铁路线上的清华园车站就诞生于北京地区近代化工业发展的浪潮中，它见证了中国铁路发展史，推动区域文化交流进程，承载着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1909年9月，由詹天佑主持的京张铁路（后改称京绥铁路、平绥铁路）全线通车，这是中国人自主设计和施工的第一条铁路干线。1910年，清华园车站建成，它原隶属京张铁路三等车站序列，站房为中西合璧式的外廊式单层砖木结构建筑，面阔五开间，占地面积约为300平方米，站内候车室、售票室、运转室、办公室等一应俱全。难能可贵的是，车站的主入口目前仍保存有镶嵌匾额式样站名，楷体字样工整地镌刻着“清华园车站 宣统二年冬季 詹天佑书”，并配有当时流行的威妥玛式英文“CHING HUA YUAN”。这些文字是目前京张铁路上仅存的詹天佑手迹。据《中国铁路沿革史》（光绪十五年至民国七年国史馆刊印）中记载：“（宣统）二年六月与游美学务处商定添设清华园车站，游美学务处于京北清华园建立学校请就近添设车站以便运料乘车，并订定津贴办法三年二月开站行车。”由此可知，清华园车站设立的初衷是当时清政府为保证清华学堂顺利开设而提供的一项重要交通配套设施。

建成初期的清华园车站

清华学校开办以后，与外界的重要交通联系就是从清华园车站乘坐火车到西直门车站。吴景超曾在《清华学校学生生活》中写道：“清华虽在郊外，然而和北京的交通也很方便。”1919年4月初，欧美同学会一百余位归国留学生在清华召开年会，《欧美留学生开会预志》中特别提到：“赴会者须自带行李，在清华寄宿一宵，次晚则可乘京绥路特备之专车回京。”清华园车站为学校师生出行以及源源不断的重要社会活动在清华园举办提供了交通便利，进而为高校的发展增添了活力和影响力。

清华园车站是旧时出北京城去往西北的第一站，也是从京城坐火车去往西郊三山五园的必经之地。《中华国有铁路旅行指南》中提到，“清华园站有圆明园、畅春园……可以到西山游览，每当快雪初晴，千峰积素，宛若书画，为京师八景之一……春夏间游人甚众，本路特设此站以便游览，就近往来”。1934年7月，郑振铎、吴文藻、冰心等进步青年学者组织了平绥路沿线旅行团，先后历时六个多星期考察，郑振铎所著《西行书简》第一节即是“从清华园到宣化”。

见证革命和斗争岁月

近代北京地区发达的铁路交通网络，为中国共产党开展组织和动员活动搭建了广阔的舞台。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以北京地区铁路工人运动为重点，集中力量领导北方工人运动。清华园车站经历了建党早期革命活动，抗战时期烽火硝烟，争取和平与民主的斗争，在烈火中见证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

1921年9月，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方分部在北京成立，负责领导京汉、京绥等铁路沿线工人运动。1922年1月至1923年2月，京绥路沿线罢工揭开了中国第一次工人运动高潮的序幕。其间，中共领导的北京地区第一个工人党支部—长辛店机车厂支部成立，曾在京绥铁路清华园车站等多个重要站点发展党员、党小组以及党支部。在党组织的发动和领导下，中国工人阶级的觉悟很快得到提高，清华园车站所在平（京）绥铁路沿线逐步建立起党的基层组织，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1933年，清华大学工学院成功研制出国产防毒面具，后多次通过清华园车站运至抗日前线。1935年，日本侵略者阴谋策动华北事变。为防止战火侵毁，一批珍贵的古籍图书、教学仪器在清华园车站秘密装车南运，为组建西南联合大学提供物质基础条件，保留了中华文化重要血脉。10月后，蒋南翔秘密组织进步同学学习中共中央发表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即“八一宣言”），并带领同学把宣言写成标语，秘密地贴到清华园车站和附近的农村里。12月，在中共地下组织的领导下，清华大学等高校学生响应北平学联的号召，沿清华园车站所在平绥铁路向西直门进发，参加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游行，由此开始的一二九运动迅速波及全国。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上清华园，在清华园车站修建炮楼碉堡，清华园车站所在铁道线随即成为中国军民抗击日寇的战斗前线。1938年初，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挺近平西，在香山、沙河和清华园一带多次与日军部队交火对峙。同年7月，为纪念“七七”抗战一周年，晋察冀军区八路军向平绥、平汉、正太三条铁路干线大举出击，攻入北平西郊。在此期间，中共党员宋亚男、宋亚夫（在燕京大学工作）、万一（在燕京大学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组织策划，宋亚男用炸药袭击了清华园车站日军据点，破坏日军运输，响应这场声势浩大的敌后作战。1945年6月，在抗战即将胜利前夕，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武装驾驶飞机空袭了清华园车站，予车站附近驻守日军强烈震慑。在全民族抗战时期，清华园车站融入了北平西郊可歌可泣反抗侵略的战场，经历了日寇铁蹄下阴霾笼罩，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的曙光。

抗战胜利后的清华园车站

抗战胜利后，清华大学开始接收清华园。解放战争时期，在中共清华大学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清华大学爱国进步力量多次从清华园车站乘坐火车进城参加进步活动，在斗争中培养锻炼了大批骨干力量，清华大学所在地清华园也被誉为国统区的“小解放区”。

成为中共中央抵达北平第一站

1948年10月，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九月会议的通知中提到：“必须尽一切可能修理和掌握铁路、公路、轮船等近代交通工具，加强城市和工业的管理工作，使党的工作的重心逐步地由乡村转到城市。”在解放华北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遵照毛泽东的指示，加强北平周边地区城市和道路交通的接管工作。清华园顺利接管和清华园车站迅速恢复通车，为中共中央领导人乘坐火车到达北平，在此迈出走向新中国的步伐创造重要条件。

1948年8月，国民党反动派密谋镇压学生运动，派军警包围清华园并在清华园车站以西设立三道卡子

1948年12月14日，人民解放军占领西郊机场、青龙桥、海淀镇和西直门外五塔寺等敌人据点，后解放了清华大学、燕京大学，接管了清华园车站。12月28日，清华大学师生成立了“迎接解放人民服务委员会”，首先到清华园附近农村开展宣传。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清华大学师生志愿组织了“迎接解放服务大队”，从清华园车站上车，前往城内进行了为期两周的广泛宣传活动。尽管刚刚解放的北平城内治安环境复杂，接管工作繁重，但由于学生及群众大力支持，清华园车站周边秩序迅速恢复。

1949年2月，中共中央开始部署迁平工作，并派工作组赴北平全面调查，最终确定北平西郊香山为中共中央、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驻地。从西柏坡到达北平，大部分地区刚刚解放，多处铁路段因战争受损尚未完全修复，而公路交通路况复杂，许多路段崎岖难行，行进过程中安全性、平稳性及时间周期难以保证。相较而言，北平地区周边多数铁路干线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已接管并顺利通车，乘坐火车进京更加便利可靠。在平津交通接管组工作纪要《北平市军管会物管会交通部铁道处关于接管工作的总结报告》中提到：“北平地区铁路的恢复通车，均为接管工作之中心”，“北平至天津张家口涿县均于二月四日正式通车营业，北平至山海关二月六日通车营业，北平至通县二月十日通车营业，北平至密云二月十三日通车营业。”中共领导各单位开展坚强有力的工作，逐步掌握北平地区铁路系统，为迎接中共中央顺利迁平提供了重要的交通保障。

从清华园车站自身来看，其所处的位置、交通和安全环境较为理想。首先，清华园车站位于中共中央选址的香山驻地和北平城之间，距离颐和园、西苑机场和香山较近，便于中共中央3月25日抵达北平当天安排行程活动。其次，清华园车站所在平绥铁路串联华北地区主要铁路干线，从京外乘车可直达此地，对外交通十分便利。另据北京市档案馆藏《北平市政府、工务局、国立清华大学等关于辅修各处公路工程的代电、函、签呈》可知，1947—1948年国民政府“北平市政府”曾委派“北平市工务局”等单位对清华园周边及以西至西苑道路交通设施建设和硬化，如按文件所说计划实施，则清华园附近到西苑的公路配套设施也较为完善。更重要的是，中共地下组织解放前长期在清华园活动，社会根基牢固，群众基础广泛，有利于中共全方位了解掌握此处各类状况。此外，清华园车站规模较小，周边流动人口较少，便于开展保密工作。叶剑英、李克农在3月22日向中央机关汇报中曾提到：“虽然清华园车站甚小，但适合于警戒，而西直门车站则很复杂，且汽车过多容易走发。”这一系列条件促成清华园车站最终成为1949年3月25日中共中央抵达北平第一站。

从西柏坡到达北平清华园车站的行程线路

1949年3月5—13日，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决定，为适应党的工作重心转移，迎接新中国的诞生，中共中央将在全会后把办公地点由西柏坡迁往北平。

1949年北京枢纽示意图，图中标注有清华园车站

在“进京赶考之路（河北段）”上，中共中央领导人先是乘坐汽车从西柏坡出发，沿太行山东麓一路北上，经灵寿、行唐、曲阳、唐县、保定城区，到达涿县（今涿州市），后从涿县转乘火车进京抵达清华园车站，涿县成为“进京赶考之路”上的重要转车点。但关于党中央领导人从涿县站还是高碑店车站乘火车，说法不一。笔者认为中共中央领导人应从涿县站乘坐火车。理由如下：中共中央进京“赶考”车队抵达涿县的驻地是城内粉子胡同第四十二军军部附近（今位于涿州市三义小学一隅）。从距离上看，涿县车站距离驻地直线距离不足2公里，而高碑店车站距离中共中央驻地20公里以上，中共中央进驻北平的线路和停驻点事先经过详细周密的安排，必然选择夜晚方便乘坐火车的地点入住。据《任弼时年谱》中记载，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是在3月25日晨2时乘坐火车出发，午夜天气寒冷、公路难行，若乘坐汽车长距离行驶到高碑店车站，不仅需要向南折返路程，且行走时间较长，安全工作面临风险。目前所见的这种争议多出现于当事人的回忆中，可能是由于当时整条行走线路是最高机密，多数随行人员对整个线路行程不清晰造成的误解。

结合《北京铁路局志（1881—1987）》中记载的1949年初北平铁路主干线分布情况和3月22日叶剑英、李克农向中央机关汇报关于转移北平时铁路交通安排电文，我们可以了解1949年3月25日中共中央领导人从涿县乘火车进京的具体行进路线：凌晨2时，中共中央领导人及随员分别乘坐三列火车从涿县站出发，先是经过始发站所在平汉铁路北段，向北行驶到达北平西南铁路枢纽丰台、长辛店，这里是当时连接北平各大铁路主干线的交通枢纽。

随后，三列火车驶向不同的铁路线路。第一列车搭载警卫人员，负责为第二列车安全压道，且两列车目的地西直门车站和清华园车站是平绥线南北相邻的两座车站，因此第一列车与第二列车进京行驶轨道基本一致。据电文提到“从涿州到清华园，共十二个站，约六十余公里”，明确的距离说明了中共中央领导人及警卫人员所乘列车出丰台行驶路线只能是向西绕行北平城，走平绥线环城铁路段（1949年北平环城铁路西段与平绥铁路南北主干线并行），途经广安门、西便门、阜成门、西直门等地，先后到达西直门车站和清华园车站。若走城东环城铁路段，则需要绕行北平城南、东、北到达，距离和时间成倍增加。时任毛泽东警卫员的阎长林曾在回忆录中记叙：“过了丰台车站，就看到了北平的城墙。天还不亮，只能看见雄伟壮观的城墙的轮廓。”他所提到的“城墙”即为当时乘坐火车自南向北行驶在平绥铁路所见的景象，可为一佐证。此外，北宁铁路线是当时连接丰台和前门外东车站唯一铁路干线，第三列车出丰台驶向北宁铁路线，途经马家堡、永定门等地，到达前门外东车站。在沿途安保工作方面，《罗荣桓年谱》记载：“涿县到长辛店，由四野的四十二军负责；长辛店到西直门，由四野的四十一军负责；西直门到香山，由李克农负责”，“李克农和滕代远安排每站派负责人员两名，1人守电话，1人盯道岔，并监督车辆通过”。原中央社会部便衣侦查队队长高富有、公安部中央保卫队保卫员孙有光也曾回忆，清华园车站安保，内线主要由中央社会部工作队负责，北平市公安局配合；外线则由吴烈的二〇七师负责。

中共中央领导人在进京“赶考”路上

1949年3月23日，毛泽东率领中共中央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告别了中共中央最后一个农村指挥所—西柏坡，动身出发前往北平。临行前，毛泽东正式提出“赶考”这一历史命题，向全党发出“进京赶考”的伟大号召。在“进京赶考之路”的前方，新中国的曙光正在点亮。

3月23日，“赶考”车队驶离西柏坡一路北上，当晚夜宿唐县城东淑闾村。根据事先安排，毛泽东住在村民李大明家，其余同志则分别住在附近其他人家。据当年淑闾村的村民回忆，毛泽东在23日几乎工作了一个通宵。村民葛贵多回忆说：“在淑闾村的一个晚上，毛泽东几乎没有睡觉。前半夜同村干部座谈，后半夜伏在用门板支起的床上，点着一盏油灯，工作到天亮。”

3月24日上午，毛泽东一行告别淑闾村，继续北行。中午到达冀中区党委所在地保定。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走下车，同冀中区党委书记林铁握手见面。在进京“赶考”路上，毛泽东殷切嘱托地方干部，要求尽快恢复和发展生产，安定民心。据中共河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著的《中共中央移驻西柏坡前后》一书记载：午饭后，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听取林铁汇报保定解放几个月来区党委所抓的几项重点工作。毛泽东意味深长地说，工作千头万绪，要抓党的领导，抓党对城市各项政策的宣传和实行，要使各界人士都能认清形势，以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为重。同我们合作，恢复和发展生产，繁荣市场，解决多年来战争带来的创伤，为将来工农业的恢复和发展打好基础。

听说保定要举行庆祝中央迁平的欢迎仪式，周恩来当即电告中共中央华北局指出：“闻此地（保定）将举行庆贺大会，主席认为不妥，连北平也不要开庆祝大会，因以我党中央迁移名义，号召人民庆贺并不适当，望速停止北平及各地庆贺行动。”

3月24日下午，中共中央机关赴平车队继续北上，于当晚抵达涿县县城。毛泽东时刻关注平民百姓日常生活。在涿县，他看到素以“商旅辐辏，货物云集”著称的县城冷冷清清，便十分关心地询问当地干部相关情况。据中共涿州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写的《涿州人民革命史》一书记载，毛泽东在涿县听取了当地县委书记王成俊的工作汇报，专门询问市场冷清的原因，郑重地说：百姓关心的，正是我们要办的。工作多，要抓主要的，这就是领导和平建设。繁荣经济，没有市场不行，要尽快把市场迁回城里来。

当晚，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兼市长叶剑英和中央军委铁道部部长滕代远等乘火车来到涿县，准备迎接毛泽东等中央首长进城。叶剑英汇报第二天进城安排，滕代远则汇报了铁路布置和火车准备情况。3月25日凌晨2时，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从涿县站登上进京专列。晨6时，在清华园车站，一列火车在众人瞩目下徐徐驶来，停靠在车站，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依次走下列车，踏上北平的土地。

1949年3月25日晚，新华社向全世界播报了中共中央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到达北平的消息

从西柏坡到北平清华园车站的两天两夜，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伟大转折。中共中央领导人抵达北平，加快了领导全国各族人民争取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全国性胜利和筹建新中国的步伐。而见证这一伟大历史时刻的清华园车站，经过重整修缮，完成了从京张铁路老站房到“进京赶考之路”红色革命旧址的转变，成为一座永久铭刻“赶考”历史的丰碑。

作者：“走向新中国的步伐──中共中央‘进京赶考之路’清华园车站”专题展览展陈筹备组成员，香山革命纪念馆干部

（转自《百年潮》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