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季刚 薛一东

中国自1909年派出第一批庚子赔款学生留学美国起，至1940年代，先后有二、三十批官派留学生前往美国，均由清华学校主持学生的选派。其间1912--1929年，是清华学校成立、存续期间，也是派遣庚款留美学生人数最多的十几年。本文试图从美国保存的原始入境档案中，找到1918年庚款留美学生的航行信息和身份辨认。

1918年的这批庚款留学生，与各届庚款生一样，也都是一时之选，日后多成为各领域的领军人物。比如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开创人之一李济，佛教哲学研究泰斗汤用彤，还有被称为大师的老师的叶企孙等都在其中。同船的一名自费留学生叫徐章垿，他就是日后的徐志摩；杨荫榆，就是因1925年的“女师大风潮”被鲁迅痛批的杨荫榆，也在这条船上。在人数上，1918年的庚款学生较之前的各次，也是最多的，同船学生超过150人，其中清华派送的庚款学生有82人。美国方面对这批学生也极为重视，学生们在旧金山受到热烈欢迎，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朱兆莘等官员到码头迎接。当地各界人士为学生们准备了4天的游览参观活动，包括音乐演出、参观加州大学、军舰展示和宴会招待等（1）。

自1914年底开始，旧金山移民部门不再使用华人乘客名单，这对今天的研究者来说，意味着其中的“中文签名”红利业已告磬。前3批和1913年、1914年的庚款留美学生的身份鉴定都得益于此，参见，比如（2）。1918年这批学生的身份确认就没有那么直截了当了，必须求助于中文资料。本文用到的主要参考资料，一是谭清华的《清华学校毕业生考（上）：1912-1919级 》（下称谭文）（3），文中有1912——1919年间每年清华学校毕业生名字和生平简介；二是王晓慧的《全球史视野下的清华专科女生留美教育述略》（下称王文）（4）中有1914-1927年间清华学校历年考选庚款留学的全部53位专科女生的名录；台湾学者房兆楹编写的资料集《清末民初洋学学生题名录初輯》（5）中之“清华学校同学录”等也是重要资料。最终，这批庚款留美学生的中文姓名都已找到。

1918年的这批学生，除了清华学校毕业生，及专科男生和专科女生外，还有若干名进修教师，以及自费学生。

一、 美国入境档案介绍

美国国家档案馆（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下称NARA）藏有早期美国海关移民部门的入境档案。这批档案在1950年代由NARA制作成缩微胶卷后，原件现已不存。进入互联网时代后，NARA与若干公司机构合作，将这些缩微胶卷扫描为电子图片，上传到NARA官网,可以查阅。

NARA所藏档案中，与1918年的这批学生有关的有两大类，一是集体入境档案，二是个人档案，本文（上）主要介绍前者。

1914年之后，相关的华人入境档案主要有两种，一是移民局的华人入境记录（下称移民局记录），二是轮船公司向海关提交的全体乘客名单（下称乘客名单），前者可以在NARA官网（www.archives.gov)上看到，后者则可以在NARA的合作单位之一Familysearch.org（下称FS）网站(www.familysearch.org)上看到(仍然是NARA的档案，FS分享其图片)。

这些档案，按入境地点（除了旧金山及西雅图，还有纽约、檀香山和洛杉矶等）分成不同的系列，一个系列再按时间分成不同的文档，文档中的记录则基本上是按船只抵达的时间顺序排列。

二、1918年庚款留美学生入境档案

本文用到的两种档案中，移民局记录相对来说更正规，更富官方色彩，但是内容比较简单，而乘客名单所含的内容较为丰富,信息量大。NARA官网上有移民局旧金山入境档案系列“Lists of Chinese Applying for Admission to the United States through the Port of San Francisco, California, 7/7/1903 - 1/7/1947 ”，其中的文档：“March 23, 1918, SS Persia Maru - January 22, 1920, SS Nile”(6)，即本文涉及的主要档案之一-移民局记录。该文档有614页，里面所用的移民局的入境表格为表格409-Form 409，表格的天头印有“港口（Port）”--抵达港口、“船名（Vessel）”、和“抵达（Arrived）”--抵达日期这些船只的信息。该文档p439开始是南京号邮轮（SS Nanking）的华人乘客入境记录。南京号邮轮于1918年9月4日抵达美国旧金山港，当年的庚款留美学生就在这艘船上。本文涉及的另一份档案乘客名单，来自FS上的档案系列“California, San Francisco Passenger Lists, 1893-1953”中的一个文档： “111 - Aug 10 - Oct 7, 1918”(7)。

下文中学生名单以移民局记录的排列顺序为基础，并用乘客名单的内容加以补充。学生名单在移民局记录中共占13个页面（每页最多12人），共约150余名留美学生的英文姓名和计划前往的地点等简单信息。其中庚款留学生大部分集中分布在前面8个页面上，共82名。1918年还有民国教育部派遣的12名进修教师，他们分散在后面几页上。部派进修教师这个制度前所未有，后来也未能坚持下去。关于他们的资料，不大容易找全。

表格409内容主要是姓名，签证类别（Class），其余多为移民部门的处理程序，与申请入境者有关的还有一个栏目是批准入境日期（Admitted），这个日期与轮船抵达日期并不一定相同。

乘客名单也是使用移民局的統一表格，表格500（Form 500），由轮船公司填写。表格的天头上有船名、出发港、出发日期、抵达港及抵达日期等栏目。表格内容，除了与移民局记录相同的如姓名外，还有年龄、性别、婚否、职业、国籍、种族、最近的永久居住地、国内联系人（英文栏目名很长，可理解为国内联系人）、美国联系人（英文原名也是描述性的，比较长，也可理解为就是美国联系人）、目的地、旅费由谁支付、之前来过美国否、身高、身体特征和出生地等共29个栏目，限于篇幅，本文仅择录其重要者。该份乘客名单的大部分内容为打字，中有被划去的记录，应该是买了票但没有登船的乘客，说明名单是开船前准备的，可能在乘客买票时就要提供个人信息，然后这些信息会在船上或是入境时加以验证或修正补充。该名单中有手写内容，应该就是修证补充部分。而移民局记录则全为手写，且几乎未见有删去的内容，说明移民局记录是乘客抵达后参照乘客名单并面谈乘客后填写的。从乘客名单到移民局记录，由2个数字来衔接，一个数字表示乘客所在是第几份名单，因为一艘船上乘客很多，乘客名单会有很多份，比如南京号这次航行，抵达旧金山的有近700名乘客，按每页30人计算，也会有20多份名单；另一个数字则表示该乘客在该份名单上的第几名，这两个数字确定了乘客在名单中的位置。从下面移民局记录图片中可以看到，在姓名前有Serial No和Ticket No，其中Ticket No即由上述2个数字组成，中间由一个横杠“-”相连，前为名单份数，后为乘客位置。为节省篇幅，下文表格中没有引入Serial No和Ticket No。实际上，目前没有发现Serial No的参考意义。本文（下）部分中，Ticket No将和另一个数字，构成个人档案的代码。

说明：NARA网于2022年底作了一次改版，很多文档的图片顺序被反转了，这里南京号邮轮上学生的记录，是从比较后面的页码p483开始，往前面排列。为篇幅计，这里只用了前3张图片。

P483，该页上12人中有7名第6条款学生，表格中的 “Shanghai”字样，是指他们在上海的美国领事馆取得签证，都是1918年9月4日当天批准入境（下略），全部有中文姓名匹配：

图1，p483

7名学生全是清华学生，由中国政府支付旅费。

P481 12名学生，都是官派，都有中文姓名的匹配：

图2，p481

康时敏1918年毕业于北洋大学（天津大学前身），赴美国学法律，回国后任律师。张道宏后入西点军校学习。顾宜孙毕业于上海工业专门学校（交通大学前身），赴美国入康乃尔大学学习铁路桥梁，获博士学位，1925年回国后毕生在唐山交通大学任教。叶企孙是物理学家，教育家，有“大师的老师”之美誉，可惜晚景凄凉。

P479 12名官派学生，都有中文姓名匹配：

图3，p479

该页中，11人旅费由中国政府支付，1人由清华学堂支付，二者无大差别，12人都是官派留学生。他们当中，李济是知名的考古学家。侯家源回国后于1920年代任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教授，1930年代主持铁路工程，1949年去台湾。

P477 12名官派学生，都有中文姓名匹配

余青松是著名天文学家，是南京紫金山天文台首任台长。沈履后来成为杨绛堂姐杨宝康的丈夫，在清华和西南联大教书。

p475 12 名官派学生，都有中文姓名匹配：

张文潜是江苏南通人，毕业于张謇创立的私立南通纺织专门学校。江苏省纺织专家，一级工程师。王节尧，毕业于唐山工业专科学校（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前身），1918年赴美就读康奈尔大学。学成后回国服务。30年代起，王节尧从事铁路工作，对保证战时交通运输作出重要贡献

p474 12名官派学生，其中9名是女生，都有中文姓名匹配：

徐世大1917年毕业于北洋大学（今天津大学），1918年入康乃尔大学学习水利工程，为水利专家。朱兰贞回国后在母校，上海圣玛丽亚女中工作，担任过校长。杨保康为杨绛堂姐，后与沈履结婚。胡卓是“胡氏三杰”胡敦复的堂妹，是胡家第4位庚款、第6位公费、第2位女性留美学生，她学成回国后在母校大同大学从事英语教学和图书馆工作。王淑贞在美国获医学博士学位，是与林巧稚齐名的妇科专家，她的丈夫倪葆春也是美国医学博士，整形外科专家。唐玉瑞本是1914年清华第一届庚款女专科生，与陈衡哲等同期，后因伤未能成行，她后来成为民国政府外交官蒋廷黻妻子。顾岱毓回国后从事音乐教育工作。丁素筠回国后在上海沪江大学担任生物学教师。

p473 12名官派学生，都有中文姓名匹配：

杨肇燫回国后在北京大学、山东大学教授物理，1950年代担任科技方面出版编译工作。汤用彤是佛教哲学专家。

P471 11名学生，1名官员（带队教师）。11名学生中，3名官派，8名自费。5人有中文姓名匹配，1名女生：

陈克恢为药理学家，有“中药药理研究第一人”之称，夫人凌叔浩是1925年考取庚款留学的专科女生，著名女作家凌叔华的妹妹。杨恩湛时任清华学校中文教务长，此次带队护送清华学校学生赴美留学。1919年，杨恩湛作为顾维钧秘书参加了巴黎和会。叶元龙是经济学家，回国后在多所大学担任教职。

p470 11名学生，全是自费，3人有中文姓名匹配，4名女生：

徐章垿是徐志摩的本名。牛惠珍是宋庆龄的姨父牛尚周之女，宋庆龄的姨表妹，丈夫是法学家外交家夏晋麟。温金美则是宋庆龄另一位姨父温秉忠的女儿，宋氏姐妹的另一个表妹，她是唐炳源（又名唐星海）的妻子。

移民局记录至此有若干插入页，南京号名单到p445重新记录：

P445 12名学生，8名由世界学生联盟（World Students Federation，下称WSF）支付旅费，他们实际上是进修的教师而非学生。12人中8人有中文姓名匹配，3名女生：

杨荫榆不用多介绍，值得提一句的是她于1938年元旦，在老家苏州被日军杀害。沈葆德，女，时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教授，赴美进修音乐，后与同为美国留学生的周钟歧结婚。梁引年，时任北京高等工业学校助教，赴美国研究电器机械学。丁绪宝，19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门，是我国物理学科首批5名毕业生之一。1922年获芝加哥大学理学硕士。张清涟主修矿业，任殿元主修冶金，两人回国后都曾任教于西北工业学院。姚传法是林学家，林学教育家。

P443 12名学生，1名女生， 4人有中文姓名匹配：

朱家骅时任北京大学教师，经美国赴欧洲研究地质学，后从政，1949年去了台湾。此次他的签证是政府官员，乘客名单中他的职业记为外交信使，所以他前往美国应该不是留学。邓萃英时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教授（教师？），赴美研究教育学。刘光颐（叔和）是北京大学法科学生。Chu Yee Young是程亦容，朱家骅妻子，用夫姓朱，19岁，身份是官员之妻。Wong Dieu Gieng疑为王德照。王德照，福建人，从事基督教传教活动。

p441 12名学生，都是自费，只找到2人的中文姓名：

刘湛恩后来任沪江大学校长，是一位教育家、爱国志士和社会活动家。上海沦陷期间，刘湛恩在沪江大学校长任上遭日伪特务暗杀，年仅42岁。林步基是福建人，华人传教士。

p439 9名学生，2名部派进修教师，7名自费。发现2人的中文姓名：

裴益祥毕业于唐山工业专门学校，卢颂恩在南京高级师范学校任教。

除去这些集中记录的学生，其它页面上还有此次南京号邮轮上零星记录的其他学生，他们都是自费，多自香港上船，且大多数为18岁以下的少年，又没有留下要去学校，故略去不计，但是p501上，还有几名学生自费学生：

韦卓民，民国时担任过华中大学校长等职。

三，总结

1918年集体赴美的庚款留学生，于1918年8月14日从上海乘坐南京号邮轮出发，9月4日抵达美国旧金山。船上有集中记录的中国留学生150多名，其中83人属官派--82名清华庚款学生和1名带队教师，12名政府派送进修教师和1名湖北省政府赞助的学生。其中18名女生（清华专科女生9名，WSF资助生2名，自费6名和1位家属/学生）。总共发现了104人的中文姓名。清华毕业生的中文姓名，全部都来自谭文，而专科女生姓名则主要来自王文。自费生中，有10位找到了中文姓名：韦卓民、林步基、谢颂羔、叶元龙、徐志摩（徐章垿）、姚传法、牛惠珍、温金美、刘光颐和刘湛恩。

这批美国档案，可以与中文资料互补，为近代中国留学史，清华学校庚款官费留学生研究，乃至近代名人的个人生平研究，都提供了权威性的第一手资料，填补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中一个重要坐标点--入境美国日期。

文中所有图片均为公共领域资料，没有版权限制。图片下原注：图片由Ancestry提供（Image provided by Ancestry）。

注释

1.这批庚款学生受欢迎的情况，来自杨恩湛个人档案，见本文（下）部分。

2.韦季刚. 美国国家档案馆藏1913年庚款留美学生档案,见清华校史馆网站

3.谭清华. 清华学校毕业生考（上）：1912-1919级，见清华校史馆网站

4. 王晓慧.全球史视野下的清华专科女生留美教育述略[J]. 全球史评论. 2019(01):221-255,365-366

5. 房兆楹. 清末民初洋学学生题名录初輯.台北,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 1962.

6. 文档标题是“March 23, 1918, SS Persia Maru - January 22, 1920, SS Nile”，网址： https://catalog.archives.gov/id/102056539.

7. 文档标题是“111 - Aug 10 - Oct 7, 1918”，网址：https://familysearch.org/ark:/61903/3:1:33SQ-G5G7-99R1?cc=1916078&wc=M6B9-ZNL%3A202126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