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名垂
1972年底北风呼啸的寒冬,清华工宣队指定自动化系系领导夏绍玮老师作领队,令我这正在积极争取入党的清华“新工人”作副领队,率领自21、热21两个工农兵学员班及本系郑培杰等部分刚招进校的小青工,共计七八十人,去北京延庆山区学农一个月,以培养劳动人民思想感情。于是,某日一早,所有学农队员将自己打好的行李背包带到主楼,装入两辆解放牌大卡车车斗。除押运行李的同学外,其他人乘坐学校安排的三辆大轿车,情绪高涨,浩浩荡荡驶离清华园,冒着寒风一路高歌向北,直奔远郊地处燕山山脉的延庆山区。
按照先遣队提前做好的安排,人马抵达延庆山村后,立即按小分队编制分配入住到对口的农户家。农户家大多睡北方的热炕,对于从未睡过热炕的人来说,对这种很陌生的“床”,心里都充满着好奇、亢奋、跃跃欲试。
1)之前我已经下乡学农多次
为了培养热爱劳动的习惯和对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学校多次组织我们下乡学农。对我而言,这次学农已经是第四次了。首次是1960年9月,我所在的南师附中刚升入初二的六个班所有学生,到南京市近郊、位于赫赫有名的南京晓庄师范学校(今南京晓庄学院,该校前身是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1927年3月创办的“晓庄试验乡村师范”,是我国乡村师范教育发祥地)附近的南师附中农场,参加学农劳动两周。这次下乡,本人学会了在丘陵坡地种植土豆和地瓜。但不幸的是,因蚊虫叮咬,我与班里七八个睡地铺的同学都患上了可怕的疟疾,发作时“一会儿高烧蹬被、一会儿冷得要盖三四床棉被”。此后每年暑假前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必定发作一次,直到高三那年才彻底治愈;第二次是1961年9月刚升入初三的六个班所有学生,再次被拉到南师附中农场参加学农劳动两周。这次下乡,笔者学会了种植黄瓜、扁豆、空心菜等蔬菜,还偷偷跟几位情窦初开的同学学会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哪,独有你最可爱”等情歌;第三次是1963年9月刚升入南师附中高二,由我班蒋乃俊同学联系、学校批准,全班近五十名同学去南京远郊六合县蒋乃俊家乡学农。这次下乡,我掌握了赤脚跳入河床挖臭河泥,再用肩挑担往岸上送河泥的重活技巧,更是学会了江北小调、劳动号子,除了皮肤不够黝黑,其他方面似乎都挺像地道的农民了。有过前面三次学农经历,本次学农应该是熟门熟路、得心应手、小菜一碟啦。
2)“热炕头”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
我们全都听过“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句俗语,那是老一辈农民盼望和奋斗的生活目标,是他们向往的生活方式,“热炕头”这仨字意味着美好、幸福、甜蜜。可出乎从未睡过“热炕头”人的预料,下乡到延庆山村,这“睡觉”,确切地说是“睡热炕头”竟然成了下乡学农的第一大考验!
热情好客的当地村民早早地把我们的炕烧热了,为了省电,头一天我们天一黑就赶紧上炕休息,准备美美地享受这一久盼的“热炕头”。泥砌的炕面上只铺了一张大芦苇席,手摸上去,温暖有加。各人将自己带来的褥子展开,放上被子,迅速钻进被窝睡觉。为了照顾作为副领队的我,同屋的几位同学们谦让地把火炕最中央最靠近火炕烧火口、受热最强的宝地让给了我。哇塞!在天寒地冻的山区,漆黑的夜晚,刹那间感受到的那个温暖舒适,真的是难以用任何美言表达。可是,不到十五分钟,就不对劲了。仰卧吧,这后背被煎烤,肚皮还嫌凉;侧卧吧,贴炕的一侧热辣辣的,而另一侧冷冰冰。明白了,这睡“热炕头”敢情就是“贴烙饼”,必须得来回翻,才能受热均匀。不约而同地,大家全都避开了炕中央,不由自主地往炕的一头一尾、不温不火的地方挪。这一夜,真的是云里雾里的,不知自己是否真的睡着,数不清我究竟翻了多少回。这“睡热炕头”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啊!两周后,才稍微适应了点,不再来回翻了。但这一大意,又出妖蛾子了。某天半夜,我被烟呛醒,天,原来是用来当枕头的、一件丝棉背心的衣角蹭到烧火口被点着了。幸亏还没形成明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可惜啊!就这样毁掉了我一件心爱的丝棉背心,给我“睡热炕头”的经历,浓墨重彩地来了这么难忘的一笔。
3)繁重劳动、伙食、夜生活——充实的每一天
延庆温度比城里低许多,寒风刺骨,气温低至零下十几或二十几度,校园内足以御寒的棉袄棉裤,到了这山村里,被冷风一吹就跟纸糊的似的。尤其是抓握农具的双手,即便是戴着棉线手套,很快被吹得皲裂渗血。所有学农队员,没有一个喊苦叫累的,没有一个打退堂鼓的,全都尽力完成好生产队下达的任务:平整土地、挖出灌溉壕沟、往大田里运送敲碎了的干粪、加固田垄、搬运农机具......
劳动量大,饭量激增,那带点油星的白菜炖粉条,绝对是无比的美味佳肴!玉米烙饼子一顿能吃下七八个,棒碴干饭一顿能吃五六碗,面疙瘩汤一顿能喝下两小盆。女生的胃口一点也不比男生弱多少。吃嘛嘛儿香!中晚餐我们被摊派到农家吃,每人每天三顿伙食费付给农户五角整。坐在一桌,边吃边聊,老百姓的淳朴友善、体贴关爱,立即让你深深体会到中华民族的善良与友好;友情加亲情,让你立即感受到了爱的伟大、大家庭的无上温暖!
夜晚,更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刻。地上炕上,大家或蹲或坐,在一间大屋围着火炕,在15瓦灯泡昏黄发暗的灯光下,剥着堆积如山的老玉米。大姑娘小伙子们打趣逗乐,大爷大妈们张家长李家短地嗨聊,身旁再呼哧呼哧地爬过几个胖呼呼、流着鼻涕的娃娃......欢语笑声此起彼伏、插科打诨此消彼涨。沉浸在烟火气十足的丰收喜悦之中,才真正品味到沁入心田的安逸、滋润与幸福!
4)每日解手也是不小的考验
1970年代,山区农村的条件有限,家家户户的厕所,都是在住处近十米处挖个坑,用泥砖芦苇简单遮挡,就成了露天的高度私密场所,且男女通用。为了避免尴尬,跑到厕所门口的时候,大都会故意弄点声响,或跺两下脚,或礼貌地问声“有人吗?”里面的人会用几声咳嗽告知有人。情急之下忘记规矩的,难免造成尴尬。对于在城里生活的学生娃,露天冻臀腿不说,还担心“走光”,这每日解手也成了一大考验。任何时候,要接近民众,就得入乡随俗。
5)突发事件中彰显共产党员的模范表率作用
一天后半夜,熟睡中的我突然被生产队干部叫醒。原来是一名在医院被抢救的村民失血过多,血库告急,需要我们紧急驰援。闻讯我跳下热炕,急速找到已被生产队干部叫起的夏绍玮老师,紧急商定:号召党团员干部带头,本着自愿的原则,跑步赶往数里地以外的医院献血。此时,村里的广播也紧急呼吁大家献血救人,一声更比一声急切,一声更比一声揪心。为了抢时间,作为中长跑运动员的我,率领第一批十多名学员,先行跑步赶往医院。夏老师亲率后面的援助队伍相继赶到。相信那一夜的急跑,肯定令不擅跑步的夏老师创造了她个人数千米长跑的最快记录!
寒风仍在肆虐,医院验血室外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献血,令我想起《为了61个阶级弟兄》电影剧情。没想到,我们竟亲身经历这如此感人的一幕。止不住地、暗暗地我流下了眼泪,为清华师生员工的无私大爱而心潮澎湃。病人需要的是AB型血,我们深夜赶到来的七八十人中,仅有牛广栋、李爱娣符合要求。二人二话没说,为了抢救自己的阶级弟兄,果断伸出了胳膊,每人都超量无偿献了300cc鲜血,用自己的热血守护了村民的生命。
次日,在夏老师和我的一再坚持下,牛广栋、李爱娣返回清华休养,他们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超量献血的先进事迹被夏老师和我报送到了自动化系,北京日报予以了报道。孰料,仅仅没过一周,这两名可爱可敬的学员主动回到我们学农队伍,坚持“轻伤不下火线”。啊!真是令人动容。事情过了近半个世纪,无论过去多少年、多少载,他们的事迹和情怀,都永远是闪光的、值得记住的、值得大家学习的!
6)学农满载而归,收获终身分享
一个月紧张有序的学农生活过得真快,作为学农副领队,我严格执行领队夏绍玮老师的各项指示,还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做好农业劳动、政治学习、思想工作和工作总结。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的农村生活特别单调,一个生产队里连台公共观看的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为了丰富村民的生活,我发挥自己比较活跃的天性和表演小品的特长,创作了木偶戏《木偶机器人》,剧中人一扭头、一举手、一跨步,那么的憨态可掬,表演深受村民喜爱,有的村民甚至邀请我上门表演给他们行动不方便的长辈们观看,我也乐得把欢笑留给大家。
与乡亲们告别,是最最难舍难分的伤心时刻,村民和学农队员,此时都哭成了泪人,互增纪念品,互相紧紧握手、紧紧拥抱,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舍的泪水流了一次又一次,村干部带着好多村民冒着寒风在村口山坡上送别。在一片不舍的告别声中,清华的学农队员踏上归途,回到清华园。那份无价的、真挚的感情和学农学到的一切,实实在在地影响了这些清华人、也包括清华“新工人”今后的一生!
这难得的经历、难得的收获、难得的回忆,就是我们每一个经历过住进农户家学农的清华人一辈子难得的宝贵财富!事隔49年,在庆祝清华大学建校110周年之际,回忆起这将近半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一幕幕,依然记忆犹新。真的是由衷感谢工宣队做出的这种安排、感谢延庆山区生产队干部和村民们的热情接待、感谢清华大学培养人才的多种务实举措!愿我们的农村更加美好,愿我们的祖国更加繁荣昌盛,愿清华大学再创新的辉煌!
有点遗憾的是,限于当年经济条件,未能买得起相机将这一段经历拍摄留影,因此本文无法提供历史照片,作者在这里只能恳请大家原谅了。
当年献血的两位学员牛广栋、李爱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