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新工人”在罗马大学深造的艰辛之路

董名垂 

1979324日,我从北京坐早班中国民航直飞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离校出发是在凌晨4点,天还没亮。时任副系主任的吴澄教授不辞辛苦亲自送我去机场,学校安排的轿车到我住的清华附中家属楼接上我和夫人,拉上简单行李,直奔北京机场。我与吴教授、我夫人依依惜别,会同赴意大利留学的中国科技大学王复华一起检票登机。生平第一次乘坐飞机竟然就是出国学习,激动的情绪很快就被飞机颠簸造成的晕吐难耐替代。好在身为长跑运动员的我很快适应了颠簸,头一次享受免费任意吃喝的飞机餐,开心无比。

抵达布加勒斯特,我们被接到中国驻罗马尼亚大使馆招待所的三楼,一人一间屋,可以在不大的使馆楼内和院内随意走动,但不准走出使馆大院,只能跟外聘的罗马尼亚门卫用手势比划着闲聊几句。休息一晚再乘意大利航班从布加勒斯特直飞罗马,行程很短,在罗马机场出口处见到中国使馆女工作人员小杨。我们被接到中国驻意大利使馆,与王复华合住使馆招待所地下室的四人屋。一天后,小杨和我送王复华去他就读的地点—— 一处距罗马2个多小时车程的意大利核能中心。那里戒备森严、环境优美、设施特别高级,个人活动的空间受到严格的限制。相比之下我就好多了,学习地点是自由自在的校园——罗马大学。考虑到当时在罗马只有我一名中国留学生,为了安全,使馆命我继续住在使馆招待所地下室四人屋,我每日早出晚归,往返于使馆与大学,我的出国进修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一、全新的环境、全新的教学及科研模式

那年代,意大利政府对中国十分友好,给我提供全额奖学金(使馆规定须上缴一半给组织,于是生活费变得并不宽裕),罗马大学在著名斗兽场附近,我被安排在自动化学院上课,学校为我配备了机器人控制领域的专家Nando NicoloSalvadore Nicosia两名教授当导师;还给我在意大利科学院罗马自动化研究院的一间教授屋安置了桌椅,因此我又有了研究所的H. Gripo研究员做我的第三名导师。最令人高兴的是,我可免费使用研究所的复印机设备复印学习资料,国外的科技书刊实在是贵得离谱,我根本买不起。前两位导师指导我学习混合计算技术,后一位导师指导我学习并研究优化理论及其应用,这两方面科技对国内十分有用,对我而言都是全新的知识。

1.注重“产学研结合”及跨部门、跨学科合作

机会、条件全都来之不易,任重道远,分分秒秒都必须用于汲取国内所需的知识。我早出晚归开始进修学习,即刻体会到,意大利在机构设置及体制保证上非常注重“产学研结合”。罗马大学自动化学院的教授例如我的两名导师Nicolo Nicosia,同时也在意大利科学院罗马自动化研究院兼职,在两处都有办公室并且同时承担教学任务和负责科研项目;但罗马自动化研究院的部分研究员例如我的导师Gripo则不一定是罗马大学自动化学院的教授,也就是这部分研究员可以全职搞科研而不必承担教学任务。更甚者,在罗马大学给我们上课讲解混合计算机的教授竟然不是上述两机构的成员,而是地处罗马远郊Casacia、有一小时车程的意大利原子能反应研究中心的主任,因为在他那里有一台混合计算机,他才是既懂理论知识又有实际操作经验的混合计算机专家。这一架构突显出意大利对“产学研结合”及三者相互间沟通的高度重视及提供的实质性保障。

更要强调的是,这种架构下工作的学者们主观意识上非常注重并高效实施跨部门、跨学科合作。一般工作学习到下午一两点钟,教授和研究员们几个人,约在一起离开办公室,到几乎固定的几家街边餐馆就餐。他们也乐意邀我同行,去后发现他们就餐实施的绝对是AA制,各点各的餐、各点各的水果和咖啡、各付各的账——各取所需。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其中的奥妙,原来在餐桌上,尤其是在就餐后喝咖啡的时间,他们轻松交谈的主要内容基本上都是各自的科研进展、遇见的难题及所寻求的跨学科合作等。约在一起就餐人员的组合背后,竟然孕育着互相看中的,志同道合者之间可能自由形成的跨部门、跨学科的科研合作,几顿饭下来,科研合作或许就商定下来了。这类合作竟然采取的也是“合则成、不合则散”“有需则合、没需则散”——各取所需。当然,商定后的最后结果,还必须汇报给上级主管,获批后最终签订有法律效应的合同或议定书。

2.国际学术交流活动频繁

还有一个体会就是,大学或研究院举办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非常频繁,以自动化领域为例,隔三差五地就有国际学术会议通知,交流的主要语言是英语。每个人可按公告的时间地点、按自己的需要自行决定是否旁听。如此的安排对传递前沿科学最新动态、掌握当下研究所达到的水平、了解现存的瓶颈问题及发现科研主攻方向等都十分便捷。这些信息对搞科研的教师学生而言,无疑是非常有用的“及时雨”,令我这刚走出相对闭塞国度的中国学生更觉掉入了知识的汪洋大海。

3.意大利学者都有一套高效利用日常时间的本领

值得大书一笔的是,意大利学者都有一套高效利用日常时间的独门秘籍。我发现,中国学者似乎天生就是另类的“苦行僧”,每日第一个到、最晚一个走,学习的刻苦努力在意大利肯定“实属罕见”。相反,我的意大利同事、同门师兄,尤其是我的几位导师,潇洒轻松地晚来早走,活得很滋润,但几个月下来,我发现他们该做的事、该完成的工作,一项也没落下,效率很高。他们在称赞我学习工作超级努力的时候,也自嘲“Latin means lazy”(拉丁即是懒惰)。

通过深一步交谈才了解到,在高效利用日常时间方面他们都有一套不成文的理论。他们让我自己做实验,星期日早上别起床,继续使劲睡,看看究竟能睡到几点?统计结果表明9点是均值,半小时洗梳吃早餐,留半小时开车上班,于是早晨10点就成了研究院及多数意大利研究单位的上班时间。吃了早餐或中餐赶到办公室坐定后肯定犯困,此时喝咖啡看报纸最为合适。至于中餐为何要拖到下午一两点钟才去吃,那是因为早餐消化成营养素送达大脑差不多到了中午11点,那时候胃里没食,头脑最清醒、工作效率最高,所以绝大多数教授研究员到了那钟点都挂出免打扰门牌,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沉浸在研究学习的最高效时段里。等工作累了、觉得饿了,约上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外出用便餐,边吃边聊,轻松中还在延续工作主题。下午喝完咖啡、看完报纸,再有一波工作高潮,直至疲倦地结束一天工作。他们完全自由地选择何时离开办公室回家,与家人一起享用一日中最丰盛的晚餐。闻听介绍,觉得不无道理,自己也稍微调整了一下作息时间,还真就尝到了提高功效的甜头。回想起国内同胞每天起早,簇拥着上班人流准点赶到办公室,坐定后便感觉到困乏得厉害;到头脑特清醒的早晨11点多,一看手表,又要赶紧准备下班奔食堂或回家做饭了,于是最高效工作的大脑精华被浪费在了中晚餐的准备过程中了。“存在并不意味着合理”,但我们的确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那并不十分合理的作息制度。

4.意大利学者指导和管理学生、研究生注重实效

意大利教授在指导、培养和管理学生上也很有一套,对于那些着重在动手能力培养的实用课程例如计算机编程语言、机器人三维动作控制电路设计与制作等,开学后的第一节课,教授同大家见面,大致介绍本课程的教学目的、教材内容、教学要求、期末考试时间、同助教的联系方式等,讲完这些内容,这课就算结束了,临走前明确告知学生下课后即刻到助教那里抽取不同的题目,在指定期限独立完成并把答案交给助教。到期末最后一节课,教授才同大家再次见面,总结本课程并宣布考试结果。教授省却了在课堂上一条一条教授程序语言的环节,让学生自学加动手,更加牢固地掌握这些实用技术。

笔者上了教授的第一节课后,带着抽到的题目进入学校大型主机分布在多处的终端室,根本不担心还没学会如何编程、如何将手写程序变成穿孔输入卡片、如何从主机房窗口获得你所编程序的打印结果、如何快速找出计算机程序中的错误等等,因为在终端室里有序忙碌着的全都是身经百战、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学生,学生间“老带新”的高效传帮带已然形成,年复一年,高效运转。笔者发自内心佩服意大利人的智慧,这么简单的做法既省劲又高效,为啥在咱们国家就实行不了呢?

二、初时我面临的五大难题

意大利导师对我采用“目标管理”——不看你的刻苦拼搏过程,而是以最终成败论英雄。经历几周体会颇多的学习,新鲜感过去,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临五大难题和挑战:

1.意大利法律规定,大学所有自然科学课程必须用意大利语来教学,可我对意大利文一窍不通;

2.同门师兄及听课班同学来自苏联、土耳其、委内瑞拉等国,留学生们所研究的课题内容都属于机器人设计控制领域,与我的完全不同,无从交流借鉴;

3.学习操作混合计算机须到罗马郊区Casacia的意大利原子能反应研究中心进行,每日往返2小时的车程耗费大量宝贵时间;

4.学生可使用的罗马大学大型计算机主机采用的是穿孔卡片输入、连排A3纸打印输出,不仅耗时,还使得导师给予的打印定额显得捉襟见肘;

5.我的留学期限严格限定在两年之内,时间紧迫、时不待人。

这五大难题注定了我的留学之路将步履艰难,怎么办?!

三、破解五大难题的应对措施

“办法总比困难多”,中国人的灵活智慧立即闪现在解决上述五大难题的方方面面。上“集论&场论”“线性和非线性优化理论”等课时,我一定紧贴英文流利的同门师兄坐在前排,当教授用意大利文讲解到某些要点,稍有间隙,他便快速小声英译给我,并在我用的教材上划出讲授的内容范围;遇到他翻释了我仍听不懂的重要内容,我立即举手用英文询问,教授于是用英文作答,并继续用英文讲解接下来的内容,直到有一位学生用意大利文发问,教授才又回到用意大利文讲解。

在大学计算机终端室、图书馆、大餐厅等处,我随时与其他人交流自己所学所研究的课题内容,一旦找到知音,就密切联系,能交流多少就交流多少,有收获就保持联系,没收获就不再联系,向意大利人学会了“各取所需”。

进修学习到第一年的下半学期,我每日早出晚归,乘坐大巴班车往返2小时,到罗马郊区Casacia的意大利原子能反应研究中心学习和操作混合计算机,路上我抓紧时间自学意大利文。始料未及的是,这段经历给我开创了接触新科技、新朋友的新天地。利用在清华搞数控计算机积累的知识和经验,就读清华自动化系首届研究生班的收获,以及曾到一机部计算所花2个月时间所学数字计算机的扎实功底,很快我就全面掌握了混合计算机的原理与操作。艰苦的学习中,与技术伙伴FiorelloEmanuela等结为难得知己好友,36年后的2017年他们二人双双专程从罗马飞到北京来探访我。

在大学主机终端室随处可见“老带新”、久经编程沙场的热心肠学生,但凡遇到五花八门的技术问题,很快就能帮你解决。同样,经过两个多月时间,当我学会高级编程并熟悉了那里的一切之后,我也成了在终端室热心帮助新手解决疑难问题的高手大拿了!在那里,人人都有收获、都有成就感,这真是一种智慧做法、智慧安排所产生的令人折服的高效硕果!

时间快速流逝,两年期限非常有限,除了刻苦攻读、灵活应对解决自身的五大难题之外,最要紧的是学到真本事、尽快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学习意大利学者注重跨学科合作,我在抵达罗马的第二批中国留学生中物色到专门进修生物医学工程的中国科技大学施蕴渝老师(回国后因科研成绩卓著而被提升为中科院院士),同她搞科技合作,为她研究计算生物基因闭合链提供优化快捷算法,最终我们两人合作完成优质论文。

此外,研究交流范围也不能仅限于罗马大学、罗马自动化研究院、Casacia原子能反应研究中心,于是征得导师同意,我积极联系意大利其他高校的教授,以便扩大科技合作交流,我曾先后去北方的米兰大学和南方的Calabria大学进行访问和学术交流,收获颇丰。

四、顽强拼搏、不懈努力终见成效

在导师精心指导下,我完成了导师指定的研究并发表一篇颇受导师赞赏的结业论文An Augmented Lagrangian Function for a Class of Quadratic Programming Problems;与施蕴渝合作完成另一篇论文The Application of BFGS Method in the Calculation of Polypeptide Conformation Using Potential Energy Function。应邀到Calabria大学作了学术报告By Using the Inverse Quasi-Newton’s Metric Matrix to Safeguard Newton’s Method,并获得该校折合人民币约500元的25万里拉学术报告金,终于“苦尽甜来”,爽了一把!除了按期完成学业并取得初步成功之外,我还积极帮助后到的中国赴意留学生联系罗马大学、罗马自动化研究院的教授、研究员,搭建桥梁为他们提供建立科研合作的途径;受大使馆派遣,护送一位腿伤中国留学生到比萨大学并办理好一切入学手续;与另两名学生在深夜送一名生病留学生到医院急诊救治;接受访意团中央第一把手接见;去一所中学和一所中文中心向意大利学生宣讲学习中文的灿烂前景等。

五、按期功成而归,感恩培养,尽忠尽职报国

19816月遵照使馆安排,我与完成学业的第二批赴意中国留学生施蕴渝等三人一起乘坐苏联火车返回北京。途径匈牙利(因火车换轨在其首都布达佩斯停留一天),穿越南斯拉夫,抵达苏联莫斯科,下车被接进中国驻苏联大使馆住了五天。之后从莫斯科再乘苏联火车穿越西伯利亚、蒙古,从二连进入中国海关,在二连因火车换轨停留一晚。次日再经内蒙、河北开往北京,前后整整14天,最终于1981625日抵达我日思夜想的伟大祖国首都,见到了夫人和已然5岁的女儿,两年未见,女儿竟然还认得我。

回国后征得自动化系领导同意,我花半年时间完成在意大利研究的收尾工作,于是我每晚去中科院计算所利用他们的大型主机进行计算,还与清华电机系著名教授蔡宣三发起组织了清华首届“优化理论及其应用”学术交流会。这期间我的研究论文一篇被发表在《清华学报》,三篇被发表在清华首届“优化理论及其应用”学术交流会议论文集,与施蕴渝合写的一篇被发表在《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之后完成的一篇论文被ICCAS国际学术会议接收并受邀在北京香山酒店的国际学术会议分会场做学术演讲;指导一名本科生做相关毕业设计,完成的论文一篇被发表在《电工电能新技术》杂志、一篇发表在中国电工技术学会的《计算机应用论文集》;指导一名硕士生做相关研究,四篇研究论文被发表在电杂志社的《清华大学工程优化论文集》。

回想起来,学会以前不懂的高新科技知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更大的留学收获还是:将所学到的先进科研思路、指导博/硕士生方法、搞“产学研结合”的举措等进行传承和创造性发挥,将之贯穿于自己日后整个学术生命周期,带动其他同事,群策群力,不仅取得更多学术研究成果,而且培养一大批合格的自动化人才。此外,在1994年赴美国答辩和领取CASA/SME University LEAD Award即大学领先奖,也体现了意大利留学进修中获益的技能。40多年前的这段经历早已成为历史,但感恩培养,尽忠尽职报国的信念必须永远弘扬和传承! 

笔者在罗马大学校门口留影

 

笔者与导师Salvadore Nicosia教授夫妇合影

 

笔者身后即就读的罗马大学自动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