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的秋荔亭(外一篇)

孟凡茂

    俞平伯先生自1928年秋任教清华大学,起初在城内居住,1930年秋迁入清华园南院,四年后搬至新南院。

    俞平伯长诗《遥夜闺思引》的序中有“过槐屋之空阶,如聆风竹;想荔亭之秋雨,定湿寒花”一句,句中“槐屋”和“荔亭”,初不知所指,遂在互联网上搜索。“槐屋”为俞平伯北京城内住所,即朝内老君堂七十九号宅内。俞平伯曾说:“若古槐,屋诚有之,自昔无槐,今无书矣”。而“荔亭”则指清华大学校园内的南院住所。

    “荔亭”,全称为秋荔亭。“若秋荔亭,则清华园南院之舍也。其次第为七,于南院为褊。而余居之,辛壬癸甲,五年不一迁,非好是居也。彼院虽南,吾屋自东,东屋必西向,西向必岁有西风,是不适于冬也,又必日有西阳,是不适于夏也。其南有窗者一室,秋荔亭也。”

    当时的南院,即今之照澜院,为清华1920年代建造的教职工宿舍区,内有中西式住宅各10所。1930年代,清华大学又建成新南院,原来的南院改称旧南院。1947年,朱自清提议将旧南院,依谐音改称照澜院,这个颇为文雅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清华漫话(二)》介绍照澜院总建筑面积有3650平米,就是说,平均每所180平米。但该书所附照澜院的平面图过于简略,无法确定那一间就是秋荔亭。原校史研究室主任田芊教授提供1923年南院平面图,才使问题得到解决。俞平伯先生住过的7号为西式住宅,坐落于院中东北角,座东面西,与中式的东厢房类似。此套住宅靠北的一室向东延伸成另一房间,北、东、南三面开窗,即命名为“秋荔亭”的房间(见附图)。

    俞平伯在《秋荔亭记》中说“秋荔亭”,“西有户以通别室,他皆窗也,门一而窗三之,又尝谓曰,在伏里,安一藤床于室之中央,洞辟三窗,纳大野之凉,可傲羲皇及夫陶渊明。意耳,无其语也,语耳,无是事也,遇暑必入城,一也。山妻怕冷,开窗一扇,中宵辄呼絮,奈何尽辟三窗以窘之乎,二也。然而自此左右相亭,竟无一不似亭,亭之为亭,于是乎大定。”此房间虽无亭的形制,却具有亭的功用,并非虚名。

    “洞辟三窗”何以傲羲皇、陶潜?查知,陶潜曾说:“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李白也有诗感叹,“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

    对于这个房间,“薜荔曲环亭,春饶活意,红新绿嫩;盛夏当窗而暗,几席生寒碧;秋晚饱霜,萧萧飒飒,锦绣飘零,古艳至莫名其实;冬最寥寂,略可负暄耳。四时皆可,而人道宜秋。聊以秋专荔,以荔颜亭。”由此知亭名中的荔,专指“薜荔”,这是种藤蔓类植物,生长旺盛时覆墙遮窗,一片绿色。俞平伯先生用富有诗意的文字描写了四时景色,足可品赏。

    俞平伯还说,所谓“亭”,一是形容此屋之小,若上海的亭子间,一是取“暂且停停”之意,若亭午息脚之所在。“东窗下一长案,……此案盖亲见吾伏之之日少,拍之之日多也,性殆不可强耳。曾倩友人天行为治一玺曰,‘秋荔亭拍曲’”。俞平伯先生在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古典诗词,又常邀集同好到舍研习昆曲,“秋荔亭”成了清华昆曲爱好者的活动场所。1933年上半年,俞平伯邀请笛师何金海到秋荔亭吹笛,校内外诸多昆曲同好来度曲清唱,秋荔亭内雅音不绝。1934年夏,俞平伯与清华校内爱好昆曲的同人酝酿成立谷音社,希望昆曲“空谷传声,其音不绝”。1935年3月17日,谷音社在俞平伯的寓所(新南院4号)正式召开成立会,俞先生被推为社长。在其撰写《谷音社社约引言》中说,“发豪情于宫徵,飞逸兴于管弦”,即为结社的目的所在。谷音社成员包括清华大学教职员暨亲属及学生,如浦江清、许宝騄、沈有鼎、汪健君、杨文辉、陈盛可、许宝驯(俞平伯夫人)、许宝騋、陈竹隐(朱自清夫人)、张充和、张宗和、谭其骧、陶重华等。据1936年6月初天津《益世报》报道:“谷音社为清华大学师生所组织之昆曲团体,已有四次公开度曲,成绩优美。该社订于六月七日下午一时起,在清华同方部举行第五次曲集,有平市名曲家参加。”曲目有:汪健君和陈盛可唱《长生殿•惊变》,许莹环(宝驯)唱《瑶台》,浦江清和尤亚杰唱《琵琶记••南浦》,俞平伯唱《吟风阁•罢宴》等等。

    最后考证一下俞平伯迁入和迁出秋荔亭住宅的日期。查俞平伯《秋荔亭日记》之二,“(1936年)十一月一日  居清华已六年,南院之七号之屋即所谓秋荔亭者及今之新南院四号俱于是日居之,亦一纪念日也。”由此知1930年11月1日,俞平伯迁入清华园南院7号,1934年11月1日迁居至新南院4号。1934年10月,在俞平伯迁居之前,俞与自己的老师周作人谈到新南院四号的新居。周作人问,新居有亭乎?俞答,没有;又问,荔如何?俞答,将来可以有。由此可知秋荔亭在当时文人圈中的名气和影响。

    俞平伯在命名为秋荔亭的住宅居住四年整,但“秋荔亭”已经成为其人生经历的重要标识。俞平伯把1931年-1938年的日记编为《秋荔亭日记》三集,而题为《秋荔亭随笔》文集中的文章也并不都写于秋荔亭。另外,在俞平伯的亲戚中也知有此一亭。1937年春俞平伯陪同父母游青岛时,得到一位长辈姻亲的题字,其《青岛记游诗》有“届期来送别,袖出一卷示。泼墨大书寿,亭额赐秋荔。”

    1937年7月日寇入侵北平,9月6日俞平伯日记:“八时偕环雇车出城,邀健君同行至新南院四号,收束一切,备明日搬移。午归,未遇检查。自庚午秋晚移砚西郊,于兹七载,遭逢离乱,一旦弃之,仍返住槐屋,触类如故,真如一梦也。”9月7日,俞平伯搬出清华园,返槐屋居住。

    关于俞平伯《遥夜闺思引》序中的两个词                                             

    我从网上读到扬之水、陆灏合著《梵澄先生》的节录,其中有扬之水《日记中的梵澄先生》,其1990年3月9日日记说: 

    给他看最近出的一册《俞平伯旧体诗钞》,读到《遥夜闺思引》中的小序,乃道:读到这里,我又有不以为然处了。骈文的作法,是要高、古,像“不道”、“仆也”这种辞,是不能用的。此外,“孰树兰其曾敷,空闻求艾;逮褰裳而无佩,却似还珠”,“兰”字平仄不对,易为“蕙”字方可读。 

   《遥夜闺思引》序的开头几句是:

    意钱清昼。觉梦西桥。荡桨丛祠。怀人南国。不道蓬州尘坌。榆塞烽传。香败幽兰。弦危别鹤。问米薪之屑琐。能无迟暮之悲。对华烛之熔凝。空有儿嬉之想。仆也三生事杳。一笑缘悭

    实际上,“仆也”一词,古人已在骈文中使用,如清•袁枚《周石帆序》,“仆也三月过秦,曾为贾谊;一麾入蜀,未作唐蒙。”清•李慈铭《张公束拔贡校经图序》,“仆也暂与斯役,旋有远行,滞迹武昌,深怀圣水。”而“不道”一词,《辞源》有例句,举李商隐的诗句,“但惊茅许同仙籍,不道刘庐是世亲”。王国维《八声甘州》,“不道繁华如许,又万家爆竹,隔院笙竽。”诗词中有,我想骈文中也可以有。

    《离骚》中“予旣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九辩》中“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用“蕙”字多先例,为何俞平伯先生在“孰树兰其曾敷,空闻求艾”中偏要用“兰”,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 

    应该说骈文的格式也因时代的演进而多有变化,南北朝时,四声尚未完备,骈文中的平仄对偶并不严格。比如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并非平仄相对。而王勃《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平仄就非常讲究了。对于近现代作者写骈文,应遵循成规,但也不乏破例,如王闿运《秋醒词序》“青扉半开,知薄寒之已入;蜃墙如练,映苔地以逾阴。”“扉”为平声,当用仄声字。另外,以“蜃墙如练”对“青扉半开”,可以说,也不够工整。当然,对于破例,有人能接受,有人则不能。

    上则日记所记徐梵澄先生对《遥夜闺思引》序的看法,只是徐先生与扬之水先生的私下闲谈,随口道来,也就不必认真了。

    (本文为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