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 帆(1975级 建工系)
2019年第12期《博览群书》(图一)
在刚刚过去的2019年,让我这个清华校史爱好者感到很是欣慰的事情之一,是在清华校徽演变的研究方面取得了一些突破性的进展。在各方面专家的帮助和支持下,我的研究成果以《听校徽怎样说清华》得以在《博览群书》2019年第12期发表。这篇文章结合清华百年校史的记载,通过已发现的清华校徽和徽章的实物,对清华校徽的起源、演变的脉络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对校徽与徽章的联系与区别进行了辨析,对清华校史研究的一个冷门课题进行了“补遗”,从而使人们对清华校徽的演变过程一目了然。
当然,由于掌握的资料有限,在文章中也留下了几处有待进一步考证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关于“清华在抗战复员后的校徽章的样式及编号含义”。针对已发现的一款上有“清华”二字的“蓝底、白字”三角形徽章实物,我做出的判断是:“‘从徽章制式、字体风格、材料质地’等细节分析,这款徽章就是清华在抗战复员后重制校徽的可能性极大”[1],同时我也留下了一句“话口”:“更确凿的证据,还有待进一步考证”。这是因为,再合理的推断终归是推断,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推断永远是可能被推翻的。
文章发表后,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了很大反响。因为这款抗战复员后的校徽章是从1947年开始使用的,因此我也将文章向几位1947年开始在清华就读的老学长推送,这其中包括1947级航空系的程不时,1950级经济系的彭运鹗等知名校友,希望能引起他们的回忆,给出能够支撑我所做判断的相关信息。但是,他们给我的反馈很不理想,都说是“年代久远、印象模糊”。因此,让我一时感到很失望,对能否找到可靠的证据不敢抱有太大希望。
抗战复员后的清华校徽章(图二)
在这种情况下,仍不死心的我转而向“万能的朋友圈”求助。就在我把文章转发到“77—87体育代表队”微信群后不久,我收到了“@我”的信息,发信人是1981级化学系校友蔡小嘉,她曾是学校田径队优秀的女子全能选手,在当年的清华以及高校运动会上争金夺银,为清华体育屡建功勋。她给我发来了几枚清华徽章照片,其中就有被我推断为“抗战复员后清华校徽章”的那一款徽章,她说这是来自同为清华校友的父母亲所藏,但关于徽章的详细来历等具体情况自己也不清楚。看到这一信息,我真是喜出望外,顿生“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蔡小嘉在清华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并就业发展,她在给我信息后就出差亚洲三个星期,因此关于这枚校徽章“来龙去脉”的相关信息只能等她回到美国后再提供给我。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蔡小嘉让我了解到他们家族的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大家族中,至今已经出现过九位清华人,他们在校的年代依次是清华学校时期的1919级、1925级(一级),国立清华大学时期的1929级、1935级,西南联大时期的1938级,抗战复员后的1947级、1949级,新中国初期的1952级,改革开放后的1981级。这份清华学籍谱系,延绵近百年,涵盖各阶段,呈现出清华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一个典型“清华世家”!这样难得的背景,无疑会为他们收藏的史料提供最可靠、最真实的“背书”,同时也使我对破解徽章背后的真相产生了更迫切的期待。
时间转眼跨进了2020年,回到美国的蔡小嘉按照我的提示,发来了包括徽章正反两面的高清照片。当我第一眼看到徽章背面印刻的“38850”的序号,随即估计这可能是一个“学号”,是“民国38年(1949年)第850号”的学生编号。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枚徽章应该是来自蔡小嘉的母亲——1949级的陈恬生学长。我这个判断所具有的可能性与合理性来自清华校史中对1949年9月7日的记载:“本年度平、津、宁、沪四地招考新生、转学生、研究生情况,计:新生952名,转学生61名,研究生30名”[2],而“850”恰恰是在这个数字范围之内。在我将这个判断告诉蔡小嘉后,她也马上意识到保存的另外一些清华史料可能有用,立刻就去寻找。真是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那句老话,蔡小嘉竟然找到了一张70年前她母亲的国立清华大学“学生证”,转眼间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这张“学生证”清楚地记载了一系列信息。学号:38850;姓名:陈恬生;农学院:农业化学学系;籍贯:江苏省常熟。此外,还有加盖钢印的持证人照片和预留印鉴。并由注册组主任朱启章签章。这张学生证信息清楚,保存完好,提供了一个大大出乎预料、又是求之不得的完美结果。
1949级陈恬生学长保存的学生证和校徽章(图三)
这张学生证和这枚校徽章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至少可以证明几点。其一,“38850”确实是1949年以前的清华学生的学号,其编成规律是:前两位代表按照民国历法计算的入学年份,后面的尾数代表序号。其二,这枚序号与学号相对应的徽章形状为等边三角形,边长各为3.3厘米,完全可以判断为就是清华大学在抗战复员后制定的“校徽章”样式,从而以最直接、最可靠的证据让我之前的判断得到有力的支撑。
面对这个完美的结果,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不懈努力的重要,无论是治学还是研史;我也再一次感受到百年清华形成的巨大气场,投入其中你会解决各种问题。与此同时,我想到最多的还是这枚三角形校徽章和这张学生证,能够被保留下来真的是太不容易了!要知道,七十年前的清华正处于新旧政权交替的剧烈变动中,人们的情绪很容易陷入无法控制的盲目性,对所有来自过去时代的东西嗤之以鼻,弃而不用。对待作为学校重要标志“校徽章”的处理就是一例。
同样根据清华校史中1950年9月4日记载:“校务工作会议通过:本校各类校徽色样为,工会会员及学生所佩戴之校徽分别用红底白字和白底红字,上有毛泽东主席所题‘清华大学’四字;……11月28日,向全校公布制发新校徽,决定于12月1日起开始佩戴。原三角形校徽从该日起一律收回作废”[3]。注意,这里所说的是“一律收回”原来的三角形校徽章。但事实上,如今现身的这枚校徽章显然却成为了“漏网之鱼”,被它的主人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并且躲过了此后一次次风云变幻、政治浩劫,直到今天成为能够证明清华历史细节的一个“孤证”,真是令人感到十分诧异和惊奇!
或许当时的情况只是一个偶然,但“偶然”成为“经典”的案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不过,即使是偶然,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要保存这些“旧物”,所要顶冒的风险,所要付出的勇气可想而知。然而,随着时年90岁的陈恬生学长于2017年溘然离世,有关她如何将校徽章和学生证保留下来的细节再也无从知晓,成为永远湮灭在历史尘嚣中的遗憾!每念至此,我都会感到丝丝唏嘘。但我坚信一点,陈学长一定无比看重这两件满载她青春芳华的物件,将它们视为生命中的“初心”所在,须臾不可分离。唯有此因,她才能用一生的代价加以守护,不让任何人染指,包括自己的子女都不知其详!
感谢蔡小嘉的信任,让我了解到她母亲平凡而又让人心生敬意的一生。陈恬生学长从清华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长期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在那里度过了她的黄金40年,可谓“桃李满天下,美誉人尽知”。她和那一代优秀知识分子一样,不求回报,不计恩怨,就像红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成为一代代学子心中的学术榜样和人生楷模,成为北理工化工系永远的“系主任”。我虽然再也无缘见到这位可敬的清华老学长,但却对她没有一丝陌生感,那是因为她和我在几十年中受教、认识、了解的众多老一辈清华学长一样,具有“自强不息”的共同精神气质,表现出“厚德载物”的群体人格魅力。最为关键的是,她用一生守护的那枚珍贵校徽章,在她去往“天国”之后,仍能为清华所用,成为帮助我们解开清华历史谜团之锁的钥匙,并与清华同生共荣。这样的无量功德,怎能不令我对她深怀永远的尊敬!
蔡家骅与陈恬生学长伉俪捐赠的清华校园座椅(图四)
圆满的结果当然让人高兴。随着这件珍贵孤证的出现与破解,清华校徽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细节得以澄清,这对清华校史研究的重要价值和积极意义不言自明。我们今天在史海探究,费心解密,并不是简单地“猎奇”,而是要反复说明一个道理:清华百年发展的硕果,得益于一代代清华人的薪火相传、砥砺奋进,更饱含着国家希冀的殷殷之心,人民哺育的拳拳之情。清华不仅是清华人的清华,更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清华。我们致力于“研读历史,呈现真相,致敬前辈,启发后人”,最终只为实现一个愿望:为“将清华建成世界一流大学”贡献清华人的力量。这正是:
孤证解密成佳话,守护初心念芳华;
学做红烛照后人,心系万民惠天下!
(2020/2/26初稿,2020/5/29修订于上海)
[1] 袁帆,《听校徽怎样说清华》,光明日报社,《博览群书》,2019年第12期,第33页
[2] 清华大学校史编委会,《清华大学一百年》,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177页
[3] 清华大学校史编委会,《清华大学一百年》,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186页